“珵仪。”我一进浣莲阁便瞧见大月堂堂嫡公主正蹲在地上缩成一团逗弄着蚱蜢。
两个月前,宫里派人到丞相府宣了两道圣旨。一道是给沈云渘赐了“柔”字,大月历来只有被选上的秀女才能得到皇上的赐字,这么一来沈云渘被选入宫便是既定的事了。
另一道是给我的,圣旨上说我“聪慧得体”,要我给皇上最小的嫡公主——珵仪公主做伴读,即日起日日进宫陪公主学习。
“云梨姐!”珵仪闻声,将手里的狗尾巴草一丢,欢腾的朝我跑来,还未站定便急急地望着我,“明日可是除夕了,你说要给我的除夕礼物可准备好了?”
我很喜欢珵仪的性子,直率天真。她第一次见了我,便亲昵地唤我“云梨姐”,不愿与我生分。我常想,或许我们前世结了深厚的情谊,这辈子才会这般相逢恨晚。
“你可是皇上皇后最疼爱的公主,”我一边将藏在身后的长匣子拿出来一边调侃她,“打小什么稀奇珍宝没见过。”
“奇珍异宝是见多了,我那库房里还堆着好些呢。”珵仪夸张地比了个手势随即又缠上我的的胳膊,耍赖道:“我才不信云梨姐你会像别人那般俗气,净给些金银珠宝。”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金银珠宝很俗吗?!我倒是一点也不嫌弃这些俗物。
“喏,看看喜不喜欢。”进了殿内,我将匣子打开,取出里面卷轴,跟她一起铺在案上。
“哇!”
我耳边乍响起她欢愉的惊呼,她两眼放光的模样让我很受用。
我很久没有这么用心地为谁准备什么了。
“这不就是我这浣莲池夏日的模样么!”珵仪指着画卷,兴奋地有些语无伦次,说了好几遍才将话说清楚。
夏日的浣莲池,池面皆是或粉或白的莲花,簇簇花瓣间星星点点地穿插着丝缕碧色,景色宜人,是这宫里最好的风景之一。
她说她打小就爱这荷花,所以皇上才会特意在这浣莲池边给她修了宫殿作为她十岁的生辰礼物,取名“浣莲阁”。
“云梨姐,你以前又没进过宫,而且两个月前你第一次进宫的时候,这池里的荷花早就开败了。你是如何能将这景色画的这么像!”珵仪在画卷前不知来回踱步了几遍,半晌才舍得抬眼看我。
“围着这浣莲池走上几遍便将这池子的形状记了个大概。”我坐到一旁抿了口茶,笑看她眼神贪恋的模样。“至于这荷花,公主不会以为就只有宫里才有吧?”
珵仪“嗯唔”着点点头,听见一众宫女隐笑这才醒过神来:“好啊!云梨姐,你笑话我!”
闹了一会儿,珵仪忽又想到了什么,念念有词地将一个看似十分有分量的木盒子从床底下翻出来,献宝似的从里面拿了个莲花灯凑到我面前。
“云梨姐,这是我去年除夕时,三——”
“三皇兄送我的。”我狡黠一笑,接过她剩下的话。
当她伴读两个月,她几乎每日都会在我耳边念叨上几遍“三皇兄”,几乎要将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了。
“嗯!”珵仪把玩着花灯傻笑了一阵,忽的神秘兮兮道:“明日除夕,想必今日三皇兄就会回来了。待明日除夕宴,你可定要瞧瞧我三皇兄。他可是除了父皇母后,在这宫里对我最好的人了!”
“你们一母同胞的兄妹,他自然对你很好。”我笑着摇摇头,很羡慕她有这样疼爱她的哥哥。
珵仪继续低头摆弄着花灯,嘻嘻哈哈地扯了抹笑。
出了宫,意外看见父亲的马车在宫门口。父亲见我出来,也朝我迎了过来。“云梨,回府后便去你祖母那里。”
父亲的神色里很是愉悦。他已经位极人臣,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能让他这样愉快。
祖母院里。
“看一看。”父亲将祖母看过后的折子递给我。“你侍奉公主尽心了。这才是我沈府的女儿。”
那折子上是给我的赏赐,以及——明日恩准我进宫参加除夕宴的旨意!
我这才醒神,原来珵仪那句“明日除夕宴上你便能看见我三皇兄”的玩笑话是真的。
除夕宴只有二品以上的大臣以及被册封的诰命夫人们才可以进宫一同宴饮。我被恩准进宫,真的是对沈府莫大的赏赐。
“云梨,今日早些休息,虽说明日宫宴是在晚上,可不到晌午你们就要进宫的。如今皇上恩准你参加宫宴,那你就代表着整个沈家。明日进了宫,要跟着其他命妇们一起去拜见各宫娘娘。”
祖母对我说话的声音难得这么和悦。
“孙女明白。”我一面答应着,一面为自己明日即将遭罪的膝盖默哀。打从进宫给珵仪做伴读起,我便是只愿待在浣莲阁,免得出去遇见了哪位娘娘还要朝她们行礼跪拜。
回了东苑,父亲的人陆续将皇上的赏赐送来。院里的丫鬟看着诸多赏赐,围在一起很是兴奋。一个小丫鬟跑来说了些讨巧的话,我允诺明日赏她们些过年钱;又问她画春在哪儿,那小丫鬟说画春近日身上又起了疹子,见不得风,在屋里歇着。
我挑眉,看见丽姨脸上嫌恶的神色。
“丽姨,过年是个喜庆事。”我好笑地眯了眯眼,伸了个懒腰后从摇椅上下来。
丽姨虚瞪了我一眼,抿了抿嘴,沉默半晌后扭头看我,表情很凝重,“云儿,在宫里,若是有人问起你的娘亲,就说当时年幼,不记得了。然后将那人问你的话原原本本重复给我。”
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点点头。
丽姨总有她的理由,她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她不说什么,我便不问什么。
珵仪在宫门口等我,见我来了便嘻嘻笑道:“我们这就去母后的清宁殿,一会儿三皇兄拜见过父皇肯定要来的!”
我不晓得她为何这般执着地让我与她三皇兄相见,或是说让她三皇兄见见我。心下好奇,便跟着她同去了。
两个月前初次见皇后时,她就对我十分亲切,可我也不敢在礼节上有半点马虎。她可是这大月最尊贵的女人。
“尚衣局的人手艺是不错。”皇后牵起我的手,将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微笑道:“前些日子给珵仪做新年衣裳,本宫就想着也给你做些,就跟尚衣局大概比划了一下你的身量,没想到正合身。”
我谦虚的道谢,恭维着宫中尚衣局的手艺巧。
“云梨姐身形好,自然怎么都好看。”珵仪单手托腮朝我笑道:“等一会儿三皇兄来了,可要让他好好瞧一瞧你,他才能输得心服口服!”
原来是打赌。我暗自揣测,他们兄妹二人赌的是什么。
“你这孩子,又与你皇兄打了什么堵?”
“母后可知,那日礼部呈上来名单,我瞧着云梨姐的名字就猜想她定是个美人儿,可皇兄偏偏要说——”
珵仪忙着解释来龙去脉,没瞧见皇后脸上的制止;皇后忙着朝珵仪使眼色,没瞧见我脸上的好奇。
“瑞王爷到——”外面一声雌雄莫辩的唱调打断了我们三人各自的神情。
我赶忙收回眼神,垂眸正暗自咂舌“说曹操曹操到”,便见一抹金线滚边的袍角滑过我的视线。
“儿臣拜见母后。”
温润的嗓音,如同春风拂面般让人舒服。我看着那跪在皇后面前的背影,想象着他的模样——该是怎样的面孔才能拥有这般温和儒雅的声音。
“景泽回来了。这几个月在边塞辛苦,人都瘦了好些。”皇后伸手虚扶了一把,那人直起了身子。
“三皇兄!”珵仪蹦跳着从位子上下来,几步跑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袖子左摇右晃,很是天真烂漫。
“几个月不见,你长高了,唔——”瑞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也丰腴了不少。”
“胡说!”珵仪夸张地用手心挤了挤自己的脸,嘟囔道:“前几日云梨姐还说我课业辛苦,瘦了呢!”
珵仪说着便朝我看来,还拉着瑞王的袖子要他转身看我。
“小女沈云梨拜见瑞王。”见他转身朝我,我赶忙福了身子,低下头。
“嗯——”他含糊的发了个音,没有下文。
我端着行礼的姿势不动,直到珵仪跑过来一把将我拉起又将我拽到他面前。
一尘不染的月白色长袍将他脸上风尘仆仆的疲惫感掩去不少,可他眼角有些许的红血丝,那分明是累极了才会有的。想来他进宫之前是特意梳洗过的。
见我直勾勾看着他,他也不恼,只微微勾起唇角朝我点点了点头,眉目里是淡淡的笑意。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这张脸是我方才想象中的样子。轮廓温柔又不失刚毅。
“怎么样,我就说是个美人儿!”珵仪歪着脑袋看我一眼又看向他,“当初礼部送了名单上来,你看见了云梨姐的名字说什么来着?”
珵仪笑的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将手伸到瑞王胸前,摊开手掌,“三皇兄,愿赌服输!”
瑞王又是笑的宠溺,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给她——里面是一颗圆润饱满的珠子。色泽盈润,透着淡粉的光晕。
珵仪大呼一声“这样颜色的珠子还真是稀奇”。看来她是满意极了。
“景泽,你把这丫头宠坏了。”皇后笑了笑,朝我招招手,“她是珵仪的伴读,沈相的嫡女。日后你们在宫里总是能见着的。”
我心底突地一跳,还来不及多想皇后话里的意思,便又听见殿外那雌雄莫辩的唱调——来的人是毓贵妃和她的儿子,弈王唐景焕。
那母子两人向皇后请了安,我跟着向他们请安。
毓贵妃走到我身边打量我,我也用余光悄悄看了几眼这位传说中的美人儿。
初次进宫前祖母就说过,毓贵妃是这宫里最得宠的人。如今一见,虽不是二八芳华的年纪但的确是风姿卓越。
毓贵妃客套地与我示好表示亲昵,连连问着他的儿子,“看看沈小姐,倒真是个妙人儿。景焕,与沈小姐见一见。”
这位弈王爷的母妃对我甚是和善,可他却甚是不屑一顾,倨傲极了。
他站在瑞王身旁,朝着皇后一拜,说是皇上找他们兄弟二人有事商议,遂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