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色里,草木生灵都进入了沉睡中,月色清辉之下,姬祥铺开绣满繁花的白色。这是她自己织了布绣成的嫁纱,多年以前她学织布刺绣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自己制作嫁衣。少年时代的她仿佛描摹的梦境就是嫁与尚轩的那一刻,这将是她生命里最隆重神圣的时光,是她生命最刻骨难以忘怀的时光,她相信那时候的她一定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女子。

十年前,秋日的树荫下,少年对她说,他喜欢这天下里举世无双的女子。现在的姬祥想对他说,当她成为他的新娘那一刻,她也就成为这世界上举世无双的女子了,她有着皇族最高贵的身份,她有着出众的外貌,她有着高超的技艺才华,而不久之后,她将拥有幸福,这样什么都拥有的少女,难道不是这世界上举世无双的人么?

窗棱忽然被人叩响,姬祥收起嫁纱走出去,昏黄的宫灯下英挺的少年向她咧开嘴微笑,两人的容颜相似的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晚风吹落院子里的槐花树,纷纷扬扬的花瓣洒落了一地。姬诞看着多年未见面的姬祥,轻轻咦了一声,望着她的脸,眼中是惊艳的神色。

姬祥伸出后戳了他的脑袋一下,“怎么不认识你的皇姐了么?”

姬诞的剑眉挑得老高,细细得看着姬祥还围着她转了一圈,“这居然是当时把鸟粪倒在龙神庙祭台上的姬祥皇姐啊,我今晚来向你道贺了。”姬诞从空间锦袋里掏出了一瓶瓶酒来。

“父皇还没说你就知道了?”

“国家大事,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姬诞爽朗的答道,姬祥笑着任由姬诞拖着她到院子里,皇室中只有他们两是最为顽劣的姐弟,从小到大她们像平民家的孩子般玩闹,会为了一些小事争吵打架,会任性,也会依靠在一起相互述说着自己的心里事。

夏日的槐花树下,玫瑰酒酿飘香怔怔,姬祥觉得自己和姬诞都有些醉了,他们依靠在一起,眼神迷离的遥望着清冷的月色。“什么时候出发去边境呢?”姬祥脸色酡红,她开口问姬诞。

“再过三四天吧,总之是要错过姬祥姐的婚礼了。”姬诞的语气里有着没落的情绪,父亲为了磨练他而派姬诞驻守边境三年,然而姬诞心里明白,在一条条皇令之下隐藏着多少谋划算计。“如果我能再强大一点的话,姬祥姐就不会……”姬诞欲言又止,他打了个酒嗝阻断了没有说下去的话。

“什么强大呀,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姬诞你虽然笨了一些,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的,努力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姬祥抱着姬诞的头,姐弟两靠在了一起。

姬诞的头枕在姬祥的肩膀上,他的笑容变得迷离起来,“姐姐,尚轩比我厉害太多了,我若不先远离帝都的话……父皇说不论如何都要镇住他,你喜欢他又是次女,就让你去了。但不论如何你都要幸福……”

姬祥迷迷糊糊的看着姬诞越来越虚幻的笑脸,她感觉到手背上忽然有着湿漉漉的触感,“臭姬诞!别把你的口水滴到我手上,等你回来登上皇位的那一天,我就不给你绣你的加冕礼袍了!”

姬祥椅着姬诞的脑袋,后来醉的不省人事的两人也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话。一阵风从姬祥的脸上吹过,细碎的粉白色槐花簌簌的掉落下来,香气袭人。

这一年宫院里的槐花凋零的格外早,姬诞启程奔赴边境的时候,姬祥和母亲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她怔怔地望着高远的天空,耳边是母亲轻轻的叹息声,姬祥怎么也没有想到三年短暂的分离,竟会成为永恒的死别。

加封尚轩的那一日,姬祥陪在母亲身边,她一边和侍女们的谈话,手里边做着刺绣。与侍女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哈特格尼尔新任的将军尚轩,他传奇的身份,他从姬诞的伴读走向从军之路,带兵剿灭境外来犯的流匪,捷报传来的时候,国家上下振奋。军队势如破竹,同时以桌上谈判,拿下了哈特格尼尔与尼伯西里斯之间存在百年争议的土地,哈特格尼尔的疆土扩展,尚轩的名声同样响动四方。

宫门外侍女慌慌忙忙的跑来,向皇后,公主行礼后低着头走到皇后侧身边,俯下身子在皇后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姬祥抬起头看到一向优雅沉静的母亲皱起了眉头,“他当自己是谁?!”皇后突然震怒拍桌而起,侍女们脸色煞白吓得惊恍的跪在了地上。

“母后,怎么了?”姬祥放下手中的绣品,她有些愕然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时间有些不知所以。皇后扫视着身边的侍女,脸色逐渐恢复了平静,她重新坐了下来,目光却落在了姬祥的脸上。皇后不说话直直地看着姬祥,神色奇怪的令姬祥心里起了颤栗。

“尚轩要娶你姐姐姬月。”皇后的脸色沉郁,她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搁在案几上,目光下看着姬祥的脸一点点的变了神色。

手里抓着丝绸的面料,姬祥心里像有无数条小蛇缠绕着心脏,被扭紧的心发出啪啪的皮肉裂开的声音,被割出深深痕迹的伤口不断向外冒着血。“这样啊……要祝福姬月皇姐了……”

其实姬祥很早就有想过会面临这样的局面,她不过是一厢情愿,是姬诞口中所说的单相思。只是从母亲口中得知自己被拒绝的消息,也好比当面从尚轩口中听到的强很多,虽然心里并不好受,她,哪里会好受呢?嘴里虽然说着要祝福姐姐了,可是姬祥心里很清楚,她做不到诚心诚意的祝福。但是,这段感觉总要有一个答复和结果,只是龙神没有顺应姬祥心中的意愿罢了。

“你说你喜欢他这么多年,怎么没有抓住他的心呢?”皇后的嘴角挂着勉强勾起的笑容,在她的凝视下,姬祥越感越不安,“祝福有什么用?你自己没本事,就不要毁了你姐姐的前途!”

“母后……”姬祥咬下嘴唇,她从未见过母亲用这样的语气和神色对她说话。

皇后的手指向姬祥的脸,“从小,我对你百般呵护,宠着你,你是小公主,你只需要天真烂漫等到以后成人嫁与王亲贵族继续留在宫里。而你的姐姐,第一公主,她那么优秀,她不可能像你一样永远被家族庇佑,她的路很长,她要走向国外,她要成为皇后!背负我们皇室交于她的责任,增添皇室的荣耀。”姬祥听着母亲的话手指冰凉,心中已经是一片混乱:“尚轩算个什么,一个被你父皇从死人堆捡来的平民。难道他能让你姐姐成为皇后么?他能在室安时代里打下整个龙之谷的江山么?”

“母后,您想让姬祥做什么呢?”姬祥跪在母亲面前,心中掀起的阵阵浪潮无法平复,而话说出来的下一刻母亲突然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你父皇断然在朝堂之上拒绝不了他,长幼有序,你姐姐比你先嫁出去也是合情合理的,但绝不是要下嫁给尚轩那样的新贵族。你立刻去议事厅跟你父皇说,跟大臣们说,你要嫁尚轩。他能娶你已经我们家族最大的荣耀,他不要妄想打第一公主的主意,他受不起!”

一刹那间,姬祥如被巨锤击中般眼前昏暗一片,在她的心里,完美无缺的家庭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她以为美好无忧的世界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她已经不敢再听母亲说下去了,“母后……我也是你生出来的女儿,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呢?”姬祥内心情绪翻涌,她突然惊觉,多年来她所爱着的宫殿,她所爱着的家人们,不过是琉璃筑成的幻境,这一刻,幻境碎了,全碎了。

离开母亲的宫殿,姬祥一个人走在宫道上。她的手指依旧冰冷,紧绷而变得没有力气的身体仿佛已经被抽离了灵魂。母亲的话还在姬祥耳边环绕,她的每一句话,每一字,每一个表情都像一盆混着冰渣的水从她头顶浇灌下来。她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心酸苦涩,起初她心里疼,只是因为尚轩不喜欢她,而现在她发觉母亲虽然不是不喜欢她,而是把她分在了比姬月皇姐下一个等级里。

同样是一个母亲所生的孩子,却因为性情不同而被注定了往后的路。一个成为皇后,一个成为皇亲贵胄的妻子,在荣耀之下,她们不过都是政治的牺牲品。如果那个要被国王赐婚的将领不是尚轩,不是姬祥喜欢着的那个人,家族还是会把她嫁出去,他们看到的只是皇室的第二公主,她爱或者不爱那个男子,都没有人会去在意。

姬祥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秋日绚烂的夕阳之下,她抬起头静静凝望着高远的天空,笑容从脸上瞬即而过,她最终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回到自己的宫中,姬祥关起宫门专心将没有绣完的嫁衣绣好。

哈特格尼尔的冬天来临了,龙神庙里,姬祥看着姐姐姬月长公主身着自己亲手织绣的白纱嫁衣,宽大的裙摆拖曳在身后,姬祥作为伴娘跟随着姬月走上铺着织锦的石阶。姐姐在父母面前双手交叠叩拜而下,礼官的念诵声在姬祥耳边变得悠远起来。

手捧着姬月的裙摆,姬祥缓缓起身,抬起眉环顾四周。瑰丽而不失庄严的殿堂中,她的目光一顺不顺的盯着立于光华之中的尚轩。姬祥知道,从这一刻起,过去的时光已不复返。这一刻,所有观礼,参与婚礼的人都离她无比的遥远。

亚梦察觉到姬祥已经从梦中缓缓醒来,她及时停下吹奏。被姬祥的气息冲撞到的亚梦魔法回路翻涌了起来,亚梦及时忍住胸口里传来的疼痛感,她抬起头正对上姬祥睁开眼睛的容颜,深邃的眼眸里在一瞬间像是找不到焦点一般恍惚了一下。

“姬祥夫人……”亚梦带着负罪感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她进入了姬祥的梦境如今看着这位女红课的老师,眼光也有些变了。

“啊,已经很晚了呀。我先回去了。”姬祥看着窗外的阳光像是被风吹散了一般,在她陷入记忆中的那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伽罗花纷纷而落,年轻女子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来,她是有多久没有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以及还是少女的时光?白驹过际,静水流深,过去很多记忆她早已淡忘,只是还有一丝的牵过与念想始终支撑起如今孤独一人的她。

亚梦站起来目送姬祥离开,粉发少女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姬祥的背影,亚梦变得有些迷茫起来,那段记忆并没有结束,到底是什么将一国公主磨成了这样安静柔和的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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