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吧文学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残月蔷影 > 第十二章 古亭冷

陈蕃做了个长梦,迈过喧嚣凄冷空寂甬道的长梦。梦中有苍茫空山,有葱翠大道,有一条溪流一弯白桥,还有一位女子。

女子是红衣烈烈,站于桥头,一笛横于朱唇前。纯白的坠子,随着夜晚的冷风椅。盈着月光的白玉,飘渺着光芒,是比黑夜渔家头万家灯火还要明亮。

“恨,亦或不恨,终归一个源罢了。”女子回头,唇是枯萎的花瓣,轻声呼唤着什么叹息的过往。

“到头来,平儿,你恨吗?”

笛音凉,夜雾聚,所有的光影都成模糊,白帘拉上后,便是再也见不到红衣女子的身影。

“小枝姊姊!”

陈蕃恐慌地喊了出来,惊醒,一身冷汗。

是白天,他醒来时,刚至白天。他的面前正是窗子,他可以看见那轮恰巧从天际冒出。

那般火红,却不及梦中女子的红衣一分。

“你醒了。”

“啪”一声。冷漠的敲碗声让陈蕃乍惊回头,赵酴未就坐在陈蕃的不远处,看起来是一夜未眠的模样,还拖着一个黑眼圈。

这是一个干净的屋子,四处散着清香,想起来,应该是青木后居之屋。

“月洺呢?”

脑海里隐隐约约还有哭声,陈蕃分不清,那到底是薛月洺的痛苦,还是赵小枝的低声啜泣。只是心里真是难受,阵阵停不下来。

“她忙了一个晚上,现在是回屋睡了。”赵酴未端起一碗热水,向陈蕃递过来,“你昨日呕血,弄脏了衣服,也是她哭着嚷着让我帮你更衣,照看你到现在。”

“我……”陈蕃的眼珠子微微向逃避赵酴未的方向瞟,“没想到,她竟然对我……”

“我用内力帮你止住了经脉伤口的异动,之后你的气息便是平稳下来了,只是梦中还有微微呓语。”赵酴未再去忙活准备药品,“你伤势奇怪,目前依我们之力只能勉强让你续命几日罢了。”

“几日?我的大限之日终是要到了。”陈蕃干笑出声来,“薛礼霜也算是有世间神医最上等的医术技能,然而,他见到我却无话可说,不顾而去。我早知道有因果报应,果真,我的报应来了。”

赵酴未没想到陈蕃会感伤情怀说这么打断话,也没想到他的话会开门见山地说得这么直白。赵酴未瞬间冷道:“卫平,在梦中,你看见了什么。”

“卫平……”陈蕃哑了声,“这名字,没想到赵公子还记得。”

赵酴未手中的活没停,他还在准备着药品,希望是让面前这个人继续活下去:“卫平,卫詹,这些名字,我都记得。”

“我梦见了小枝姊姊。”摊开自己的手,陈蕃答得悲凉,“太遥远了,梦中她还在奏笛,可是我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

“我也忘了。”赵酴未摇头。

“我忘了她的模样,却忘不了她的红衣,还有她的笛音。”陈蕃的手在颤抖,抓住虚空,却又抓不住流逝的虚空。

赵酴未面无表情地抬头,见着陈蕃肩膀颤抖的模样,冷道:“她已经过世了。”

“是不是很可笑!”陈蕃突然对着赵酴未一吼,“我竟然对你的姊姊抱有感情,那种微妙的,年少时我竟然都不敢承认的感情。我呆在和小枝生死相许却又将她狠狠抛弃的男人身边,做那男人的下属,还听从那男人之命,扮作一个无依无靠的受难少年,误闯入青木山中奇门遁甲,赌着性命让山上那位隐世之人受我为徒,从而更好地打听流汯剑的下落,然而三年了!三年了我……”

唇是被一阵一阵的苦涩堵住,赵酴未猛身而来,直接握着药碗子往陈蕃口里一塞。陈蕃猝不及防,药液流入,他一句话没完就被一呛。苦涩的药液喷出来一半,脏了自己衣袖,亦是脏了赵酴未衣袖。

“身体未好便是如此感慨,你是真想早日升天?”赵酴未怒道,“你若是早日升天了,月洺当怎么办?”

陈蕃苦笑两声,咳嗽出来的气味都带着苦,他注视自己什么都抓不住的双掌缓缓问赵酴未:“你是何时知道我为卫平的?”

赵酴未擦擦身上药迹:“不久,初见便是怀疑,刚至清来阁时已经确定。”

再度苦笑,勾起嘴角:“我演技有那么差?”

“不是。只是我对你的样貌有那么模糊的印象罢了。”赵酴未拧着眉头,见到陈蕃章唇欲要开口,忙劝阻到,“你少说话。”

“我现在想去见见月洺。”虽刚饮了药,陈蕃的嘴唇却是干涸地明显。干得快要裂开的唇瓣一起一伏,吐出喑哑的话语,“我想去见……”

意识开始模糊,只是会带有轻微睡意的苦药到了陈蕃身体内开始发挥更大的作用。药性扩大,陈蕃的神识不清,身体椅着直向前坠下,身在前面的赵酴未赶忙扶住他。

陈蕃又睡着了,这次,休眠的脑海里,还是有梦生成。

梦中,有暖光,是冷的,亦是热的。

参差不齐的大树挡住了逃脱的所有路,几根尖柄子正横擦过他的腰际,将他死死地固定在巨木干上。梦中的他动不得,却见着一位黄衫的姑娘背着半篓子草药惊慌失措地向他跑来。

“你怎么了?”稚嫩的声音,温暖的手掌。女孩子的秀发前还垂着一根山间带雨露的药草根子。他的意识模糊,却在她的怀里对着她笑。

那是他们,初见的场景。

“月洺。”轻唤着女孩的名字醒来,陈蕃口中干涩。

赵酴未已经不见了,亦不知道是几时了,陈蕃觉得自己身体好多了便匆匆饮了口桌边的清水下床了去。

推开门,他发现自己身处的位置是后居一屋。斜阳涂抹半边天空,后院的药草堆子还是那么放置的,不过看上去似乎是干枯了几分。院子看上去是有人打扫的,比起平时更为干净了,连晃落下来的几根子药材线也是不见。

也不知是何人这人有闲心,不放过每一丝每一角。转念一想,或许那闲人正是薛月洺。

步伐不敢太快,太快了身子便是撑不住。

陈蕃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从后居走到前居,想看看薛月洺在做些什么,然而,前居亦是空荡无一人。

月洺?

心里正是一沉,忽有从天际而来的笛音破云而出,萦绕在这青木山间。是万般荧光扩散开来,从天际云间缝隙洒下。

世间,若真有神仙这一说法,这定是天边最洁白一朵云上的仙女所吹奏的笛音。

陈蕃就这么想着,笑容不自觉,一声轻咳,去寻那笛音的方向了。

青木山是只有一顶峰的孤峰山,但是山腰上参差起的几处高低也被青木中人称作青木山上的小山峰,算为低峰。而这青木山上其中一座低峰之上,正有一百余年的小古亭子伫立在那儿,饱经沧桑,却依旧屹立不倒。

笛音,便是从那处传来。

薛月洺坐在古亭木板子上,双脚悬在外轻微的椅着。她没吹过笛,昨夜等陈蕃情况转好后,躲在此处废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吹响了第一声笛音,再用了一个时辰,讲赵酴未所教之曲学会了。

现在,这小姑娘正用着自己超然的学习能力,完美地展示着自己的学习天赋。

“月洺。”

陈蕃找到了她,低声呼唤着。

笛音戛然,薛月洺手不动,面容僵了。

陈蕃缓步走近,越近却越是觉得气氛尴尬。他走到薛月洺身侧,蹲下身来缓缓:“多谢。”

“嗯。”薛月洺低声应着,不看陈蕃的脸,像是在回避他。

“我……我要走了。”陈蕃苦笑伸出手继续道。

“嗯?你是来道别的?你伤还未痊愈,要去哪儿?”薛月洺拿着笛颤抖。

手轻搭在薛月洺的头上,陈蕃轻声道:“去见一位故友,去了一桩心愿。”

温厚的手掌,永远抹不去的那一份温度。薛月洺红脸颤声道:“心愿?还是梦魇……”

陈蕃沉默后开口:“心愿。”

“别去。”薛月洺急急开口。

“为何?”陈蕃注视着她。

“因为……”

干涸的唇吻来,扑面是温暖带苍凉的风。薛月洺紧闭着眸子不敢看,而陈蕃从身后搂着她,在她耳边留下冰冷的笑声。

读心术能读人心之想,人心所思,人之过往,人之将来。在清来阁乱局中,薛月洺已从赵哥哥心中读出了陈蕃为外来奸细之猜想,又于前日陈蕃的胡言呓语中读出了陈蕃过去梦魇之悲哀,现在,就在眼前,薛月洺背对的陈蕃,却能从他的手中感觉到他内心的悲凉。

“因为,去了就回不来了。”

陈蕃已走,回身连背影也是见不着。薛月洺紧握着笛子孤坐在古亭中,顿了好久才将沉默后的话语吐出。

“小枝,小枝,是青葱绿枝,还是干涸败枝。”

记忆里有什么在不断冲撞,三年前初见的那一幕在脑海里成画卷般古韵而开。薛月洺记得那女子,她所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便是那女子最后的一次红衣绽放,带血赤蝶。

“或者,是灼灼燃烧之枝。”

风来,无喧嚣。

小姑娘笑着叹息:“可惜了我苦苦准备的一首安心笛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