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瑟琳娜·恩曦】
水面。
黑色的水面。仿佛被坚硬冷酷的几根戴着锁链的铁柱刺穿的瞳孔一般，纯黑而死寂的水面，在那一瞬间泛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来了。”
随着古德里恩仿佛千斤巨石般沉重的声音，那道涟漪以义无反顾的态势疯狂地泛滥起来，从微波到浪涛，再到席卷世界的漩涡，连一次惊叹的时间都不到。
站在古德里恩身后的，一个个仿佛黑色雕像的重甲骑士沉默地站成新月形，而在穹顶和立柱之间的阴影里，我的直属暗杀部队也早已经蓄势待发。
而现在，决定一切故事走向的，就是那即将沿着笔直的铁柱，从汹涌咆哮的黑泽中第一个显现而出的影子了。
是剑与血，还是一次盛大改变的序幕，一切都取决于这酝酿的“未知”揭开面纱的那一瞬间了。
那么。
你究竟会怎么选呢。
伊薇·甄妮斯。
“所有人不要先行出手——在对方朝我们举起刀刃之前。”
古德里恩用并不洪亮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到的声音说道。男人高傲的脊背竖立笔直，我想那或许和我紧绷的腰腿是代表着一样的态度。
“反正即使让他们执黑棋先行，也不可能与我们为敌。”
是在迎接着这场未知的改变的发自灵魂的兴奋。
仿佛有长蛇于深潭之底洄游搅动，疯狂轮转的漩涡不断鞭笞着自己的脚步将水流愈演愈烈，一股强劲的吸力从漩涡的中心传来，我的短发不断在我的双颊拍打。
我的瞳孔，由于湮灭力量的污染而带有微妙色差的瞳孔，同时直直地注视着漩涡的中心。
就在那一个瞬间。
我看到了什么？
并不是预想中最大可能性的兵刃，也并非是我所抱有残缺的希望的少女的容颜，而是——
“喔！”
“喔喔喔喔喔喔！！！我回来了，回来了吗？这里就是‘外面’的世界了吗？”
一张扭曲得不再配被称作人形的面庞。
苍白的嘴唇，枯槁的乱发，毫无防护力的单薄的白色长衣。
以及那深深凹陷的仿佛黑泽的缩影的眼窝中，那一抹狂热抖动的光晕。
那只是开始。
从一环绝大的漩涡，逐渐转变成众多水浪的协奏。越来越多的人影从黑泽中探出身影，各不一样的模样和装束，却仿佛充斥着同样的执念和渴望，就那样沿着仅有的几根铁柱，死命地攀爬上来……
“啊啊啊啊啊！这就是人间的空气啊！”
“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赞美芙兰，我竟然真的从那里出来了！”
“太好了。我终于，终于可以死掉了吧——”
阒寂，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上演了成了浮世的乱奏曲。此起彼伏的声音，言语间流动着炽烈的欢愉，然而他们所表达出的却是连我都感到头皮发麻的戾气。
提问。一个连死亡都不惧怕的人，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呢。
回答，因为在那些人所经历的世界中，有着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下意识地，我转过头去看向古德里恩。
出乎我意料地，男人也正沉默着看着我。
“呐，你怎么看。”
“或许是有意为之，也或许是计划败露，导致整个监狱中的犯人都知道了此次‘靠岸’的计划。这家伙，还真是不让我们省心啊。”
“那么，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古德里恩讥诮地一笑，于此同时，从他缓缓取下，随意地丢弃在地的手套之内，那黑色十字架形状的圣痕深暗地燃烧起来。
”当然只有如他们的愿望，赐予他们最终的救赎了。“
下一秒。
就在第一个犯人枯槁的双手，攀上黑泽之外黑曜石的边沿的那个瞬间，男人手中的黑光凭空具化成巨大的十字架，随着男人下划的食指，仿佛千斤重压一般朝那双手的主人席卷而下——
*炸裂。
的声音，就是屠杀开始的号角。
【91】【伊薇·甄妮斯】
”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伊薇小姐，艾克琉斯先生。“
当我的眼前凭空显现出那纤细纯黑的身影的时候，我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害怕。
优雅地凌立于光驹的独角之上，仿佛只需要最微末的支点就能够找到平衡一般。金绿色的瞳孔，紧紧收缩仿佛正在监视着挣扎抽搐的猎物，偶尔张开的嘴巴里，仿佛艺术品般精致锐利的尖牙展现在我的眼前。
虽然他的声音依然带着贵族般的温文尔雅，然而我却清晰地看见他笔直竖立的尾巴——毕竟是兽类吧，无法掩盖自己的本能表现。
所以，我才能清楚地读出他的盛怒。
”无论是你们不顾我订下的规则在休眠日出门的这一点，还是你们星夜兼程想要赶往何处这一点。“
我身后的少年。
在翻动手腕一拉缰绳，将如同身体延伸的纯白座驾侧转，同时以肩膀护在我的面前的少年。
在这之前我便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在即将到达边缘的时候呈现在了我的眼前。虽然说即使在和“那个人”交谈之前我也一直忌惮着黑猫的存在，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尽可能地不想与之为敌。
然而，在艾柯的计划里，从最初便将他算计在了里面。他从来不曾想过要履行对秘密的约定，即使这样做会让他的正义感有所减损也毅然决然。
而现在……或许真的就只剩下一战了吧。
“你们也应该知道吧，联结弥诺恩波斯和芙兰世界的通道马上就要打开了，到那个时候，无论是谁都可以在两个空间间自由往来，你们是否能够顺利脱离，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换而言之，就算你们死在这里，我也依然能够逃离这里。”
从独角之上跳回地面，仿佛故意放慢了语气，黑猫盯视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所以，你们之所以现在还能够或者和我对话，只是因为我想听听你们最后的解释罢了。不乖乖等着‘靠岸’，准备与圣灵的战斗，反而在这个时候不顾我的禁令偷偷摸出来，你们到底在打算些什么？”
黑猫平抬前爪，厉声问道。随着他的动作，整个世界发出了沉重的嗡鸣之声。大地震动，由浮游生物组成的天空也朝着一侧倾斜。黯淡的黑雾从他的指爪中氤氲而出，向四周散发着让人心神一紧的不详的气息。
仿佛只需要他的一声令下，整个世界都会反脸朝我们发动最狂暴的扑杀一般。
“哦？真的是那样吗？”
然而，在这个我已经紧紧攥住双拳，说不出话来的关头，身后的少年却发出了自信的笑声。
“呐，秘密先生，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眯起眼睛的黑猫，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是在嘲笑我轻信了你们的愚蠢么？”
“不，恰恰相反，是在嘲笑你本来决定和我们同盟，自己却一直害怕被背叛的猜忌呢。”艾柯摇摇头，脸上笑容不减。
艾柯……到底要做什么呢。
我想，不止是我不知道吧。就连跟艾柯一起制定了计划的莫雷科和琳洁，也可以从他们伸进披风中，随时准备解放湮灭外装战斗的神态中看出，他们并不清楚少年此刻的意图。
因此，才和我一样选择了沉默。
“……”
“呐，秘密先生，既然你一口咬定我们背叛了你，那么就请在这里将我们四人格杀吧——哦不对我搞忘了，在这个世界中，是不可能真正地死去的呢。”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光灵？”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真的决定和我们撕破脸皮的话——”艾柯的笑容前所未有地浓郁了，“那么你就再也别想要离开这里了。”
【92】【杰里休斯的文稿·续】
在这之前，先陪我一起见证吧——
所有秘密和秘密之前的序言。
在少年面带微笑的邀请下，我缓缓眯起眼睛，迎合突如其来的有些绚目的彩光看向帷幕之后的世界。
虽然作为莫兰的导师和唯一的真正的幕僚，我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这样的光景，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这一次“她”的光芒格外闪耀了。
不仅没有黯淡，反而格外闪耀了。
或许应该这样措辞吧。
再或许，光本身的闪耀与否，实际上是无从界定的，站在越深的黑暗里，越会畏惧这样的光明，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事实就是，虽然说起来有些羞耻，但从第一眼看到那个少女的脸的时候，我便一直有所忌惮。那是出自这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的本能的瞳孔收缩，它们敲打着我的灵魂警告着我，这个少女很有可能会毁掉我的一切。
“我知道你向来对菲零娜有所微词，但是不觉得那样太没风度了么杰里休斯。”似乎是注意到我的表情，银发的少年那被光晕拉扯得长长的影子转过头来对我咯咯一笑。
然后自顾自地走进光芒笼罩的世界里，轻轻地握住少女置于玉座之上的，冰冷的手背。
“菲零娜可一直都是个乖孩子哦。”
“……”
视野由眩惑渐趋清晰。我知道那并不是为了体谅我的老眼昏花，而仅仅是瞳孔勉强习惯了充斥空间的光流罢了。
我终于能够看清呈现在我眼前，仿佛异世的画景般的一切。
之所以说是异世，是因为充盈此间的，是生存在命运的阴霾下三百余年的负罪一族难以见到的明艳，穿越裂纹散布的彩窗，将各不相融的颜色渐次投射在我脚下荒草满隙的白石板上。
而之所以说是画景，则是因为我目中所见的一切，都仿佛是画家笔下的场景一般，虽然神圣绝美，却永远——
定格在了一瞬。
时间，仿佛也对这一片异世般的场景望而却步了。保持着确定的弧度，不施加外力便永远无法摇动的芜草，以及仿佛天宇的星辰，静静地陈列着，等待着前行的你自己将之撞入眼睛的扬尘。
行走在静止世界中的自己。不管重复多少次，我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真实感。不过，这里本就是属于“神”的领域，怎么可能是一介凡人的我所能猜度的。
神。
每当这个词划过我的意识之海，我总是忍不住嗤之以鼻。神并没有什么资格被尊崇为至高无上，因为如果她真的庇佑着这片土地的话，就不会降下这样的灾厄。如果她真的将自己的光辉播撒在我们的双肩的话，就不会任凭湮灭的力量将我们剥皮蚀骨。
三百余年前的那次“亵渎”？笑话。一个将自己视为至高无上，不愿意被任何人染指自己境界的存在，真的能被称作神吗？那不过是魔王，是世间最大的独裁者罢了。
然而，比起这些一切，最让我哭笑不得的，却还是在这之后，神的“回归”。
而作为回归的楔子，端坐于被时间遗弃的神殿正中，女神像之下，面覆白纱，柔顺的堇色长发仿佛流水般浸染了整个尊座，圣洁地瞑目端坐的那个少女——
弃誓者的最高信仰，湮灭后第一个能够重新聆听女神之音的，新世纪的圣女。
菲零娜·悲伤幻影。
在被莫兰抚摸手背的瞬间，缓缓地睁开了无焦点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