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飘来,笼罩在楚忠堂之上,霎时间就连点着灯火的殿内,光线不禁又暗了几分。
坐在上首的令尹子般始终没有说话,一张儒雅的容颜,隐在光影中,或明,或暗,一双执政大楚将近快二十年的大手,紧紧地捏成拳头,根根骨节分明,泛着一层青光。
虽然王夫人和若敖雪入宫与芈凰相伴,可是一想到有人趁太女在外,再三刺杀于她,再思及自家嫡子带走的五万之众……
更是心中忐忑,神魂难定。
身为若敖氏的大家长,令尹子般已经看见那隐藏在表面平静的大江下湍急的激流,而他掌着的这艘大船,如今正是最危急时刻。
若是不能快速地在大浪来临时,掌好船舵,必然船毁人亡。
他现在必须保持冷静。
主持大局。
令尹子般什么都没有再多说,只是目光沉沉看着堂下的管家,大声喝问了一句:“大公子,何时回来?!”
“这个……老奴不知……”
二房和大房的管家齐齐低头答道。
令尹子般闻言又道,“那就派人给本令尹守着王宫还有府门各个进出口!看他何时回来,今日我们若敖氏所有人一直等到他回来为止。”
“谁都不需离开楚忠堂一步,直到他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待为止。”
“是,大人,我们现在就去派人。”
两个管家慌慌张张地分头跑出去叫人快马加鞭去宫门前守着,众人赶紧命人扶起若敖谈还有若敖子墉,其他族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整个大堂上因为令尹子般的一句话。
谁都不敢再挪动一下。
不敢发出一声气喘。
……
若敖谈还是有些理不清头绪,张口想要再问问,“子般为什么要找椒儿?”
坐在他边上的若敖子墉却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地附耳说道,“族老,现在什么都不要多说了……我们还是等令尹大人怎么决断吧!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坐在位置上。
若敖谈小心地看了看上前令尹子般铁青的脸色,在他这身气势下,住了嘴,不再多言。
赵氏和吕氏互望了一眼。
一个面色惶惶,一个悠闲地倚回座位之中,命身后的侍女为她拨着黄澄澄的橘子,咬了一片在嘴里,嘲讽地笑看向她:三弟妹,刚才告状的胆气去了哪里。
赵氏心有不甘,也拿起一片橘子镇定自若地吃起来,回敬她一声冷哼:大嫂,还是先管好你大房再说,莫最后大房全部赔进去也解决不了此事。
……
坐在最下首的周菁华从头到尾,一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安静地听着,这堂上本就没有她一个小辈还有宗妇发言的余地。
不过这一刻,她算是看清了。
这就是若敖氏的族人,越椒的罪,大王未定,可是他们这些亲人却要先举起屠刀对他喊打喊杀。
若敖越椒一直没有从宫里回来,令尹子般就下命要整顿整个苍狼阁,若敖子良不敢不从,一众若敖氏的部将刀兵交错,踏碎一府安宁地冲向苍狼阁。
苍狼阁中,顿时一阵兵慌马乱。
所有人被若敖部将一起扭绑着拖了出去,就连从周家带来的侍女奴婢也不例外,还有越椒身边一干随从也全部被绑了,还有人在四处翻找着什么。
“婢女跪左边,小厮跪右边!”
所有的婢女小厮都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出声,或者发出无意义的呼喊求饶,可是到处都是抓人的若敖氏部将。
“小姐!”
“少夫人呢!”
“这是要做什么?”
“管家大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抓我们?……”
这情景就像看到周家被抄家那一天,到处都是抓人的,到处都是呼救的,求饶的,而去年那一天她穿着一身华丽的喜服,所有亲人却被脱去了礼冠,拉了出去,三日后问斩……
如今,这样的情景重现。
此时的周菁华却没有一丝害怕,镇定地看着,看着那血流成河,流过殿外,反而唇边的笑意越加冷上三分。
小江紧紧倚在她的身边,抓着她的手,害怕地道,“小姐……姑爷不会有事吧?”
她一面微微哆嗦着,一面远远看着苍狼阁的一众姐妹还有相熟的下人被拉到楚忠堂前的广场中,跪成一长排,冰冷的刀锋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这是要处死他们这些奴隶。
代主子受罚。
不久,一条血河染上楚忠堂前,缓缓流淌没入青砖之中,留下一片更深的血色,浓重的血腥味随着冷冽的秋风吹进大殿,将所有在场的女眷吓的浑身发抖,年纪轻的子弟即使害怕也被留在堂中要求观刑,以示警告。
“令尹大人,我若敖氏乃大楚第一氏族,如今却因为小小一个流民案,而人人自危,分崩离析,互相攻伐,用我苍狼阁这些无辜家奴性命平定各位叔伯婶婶之怒,要用我夫君一人之性命平定外面庶民之流言。”
“这就是我们大楚三百年第一氏族应有的骄傲吗?”
周菁华突然站了出来。
在这楚忠堂上,本没有她发言的地方,她却提起裙摆,走入大堂正中,目光一一环视着堂上所有的若敖氏族人,最后定在令尹子般一人身上,如一朵娇艳绽放的花朵,亭亭玉立在大殿之中。
一声一声地问着若敖氏所有人,“菁华虽生不是若敖氏之人,可是死却记得若敖氏的骄傲,不同于我父亲缘自于他周王孙的尊贵血脉,而是缘自于我们身后永远挺立着的六部若敖将士,那与大王黑凤旗一起插在整个郢都城头上的五尾金凤旗。”
“楚国之内,我们是不败的刀锋。”
“我们何惧其他氏族的不满,我们何惧庶民的流言?”
天边浓云密布,陡然惊现一道雷电。
一声雷鸣巨响“轰隆隆”砸在殿上,随着周菁华的话落于殿中,所有的族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雷鸣之后,殿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
大风骤起,霹雳惊电,撕裂天际阴云,豆大的雨点顿时从天而落,噼里啪啦,兜头而落,天地间顿时没有一处完好。
突如其来的暴雨在白日的骄阳过后,倾盆而下,将整个郢都城笼罩在不辨昼夜的昏暗之中。
不过没有人在意这雨声呼啸若狂,也没有人在意惊雷连番炸响。
风声雨势雷鸣,俱被全城的欢愉之声淹没。
赵夫人命人将成氏庆贺的喜饼铺冒着大雨摆上街头,百姓们冒着大雨排着长龙领着喜饼,一脸喜色,仿如年节。
马车外倾盆大雨直下。
摇椅晃的马车中,王夫人倚在锦榻上听着外面的百姓庆贺着流民案胜利还有为太女和成氏欢呼的声音,即使下着瓢泼大雨也浇不灭百姓的热情。
心中既是气愤又是不安,“如今我若敖氏乱成这样,他们成氏还有心情庆贺?”
若敖雪闻言想要命人停车上前驱赶,好让王夫人高兴,可是王夫人拉着若敖雪的手却道,“算了……雪儿,娘只是心底不知为何不安的很,你哥哥远在北方郑国,生死战场……你嫂嫂卷入这些事端之中,我担心那些歹人不会就此收手……你说我一个妇人什么都帮不了他们,我怎么心安?”
“娘,你不要担心,还有爹在呢!”
若敖雪趴在王夫人的怀里轻声安慰道,“爹是我楚国令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不会让人欺侮了嫂嫂和哥哥的。”
“嗯。”
王夫人点了点头。
……
与此同时,五城兵马司的都尉所,突然接到一条越椒的命令,可是此时所有人知道越椒正在宫中受刑,而来颁布越椒命令的却是一个侍女跟在一个若敖氏的部将身后,站在都尉所的大门前。
从守门那得到通报,休息的刘亦从榻上惊坐而起,“什么,要调动五城兵马司?”
“理由是什么?”
“都尉大人的命令,还需要理由吗?”
来人大手握在青光微泛的剑柄之上,似乎刘亦再多问一句就会身首异处。
“大人,我们现在要点齐人马,准备待命吗?”
待来人离去后,衅林出声问道。
刘亦却静静的点头。
窗外的风雨吹拂进来,室内灯火摇曳不定,他微微皱着眉,面色凝重的望着灯火通明的王宫,沉声说道:“既然是都尉大人的命令,我们自然照办就是!”
“只是有一件事情,衅林,我要你现在去办!”
“都尉大人吩咐就是!”
刘亦把他叫到身边,附耳密语,然后衅林带着一小队人快速地离开了五城兵马司向着王宫而去,而在他之后,又有一队士兵乔装换行出了都尉所打马向着若敖氏而去,而留在都尉所的刘亦则一面点齐人马,一面心中忐忑,皱眉自语道:“希望殿下能赶紧发现五城兵马司的异动。”
大雨之中,衅林带人策马穿过主城大道,穿过一片欢声庆贺的人群,直奔王宫,身后跟着十多名扮作五城兵马司的凰羽卫士兵,拿着刘亦的令牌从东宫侧门悄然而入。
马蹄滚滚如雷,沿街溅起一道道晶莹的浪花。
东宫之中,回来半天的芈凰躺在凤床上,凤床边上司琴为她将洗过湿漉漉的黑发用干布吸干,低声问道,“太女,累了几日,你不是早就累了吗?”
“嗯,累是累了……可是睡不着。”
芈凰睁着眼,躺在床上说道,眉头一直未松,越椒一天不除,她心里一天难安。
她的脑海中还在不断回放着赵常侍的话。
“太女,这宫中想要一个人死或者半死不活是有很多方法的,这打板子也是有技巧的,有的六十板子下去一点事情也没有,有的却可以去掉大半条性命。”赵常侍笑微微地道。
“芈凰一直不知道赵常侍究竟是谁的人?”芈凰却反问道。
“赵德只是一个奴才,谁能给赵德一个全身而退,安享晚年的余生,赵德就是谁的人。”
赵常侍手持拂尘笑微微地说道。
王子争储,死的时常不止是上面的人,还有他们这些下面的奴才。
一朝天子一朝奴。
“好,那就劳烦赵常侍好好替本太女招待一下若敖都尉,让他给本太女安分几日,容我布置好了,再来收拾他的性命。”芈凰点头道。
“是,殿下。”
……
脑海里,各种人物纷至沓来。
这段时间,每个人和她说的话都历历在目,就连赵常侍的话也给她提了个醒,可是如何除去若敖越椒这个祸患,她心中一时还没有一个万全之策,最后画面一顿,居然停在了大半月前,船上与成嘉离别时候的情景。
脑海里随即响起他的轻语,“你现在一个人相当于两个人,得注意休息……你和医老他们先回东郊,我随后就回去!……”
他回来了,可是到现在她还没有机会问上一句他受伤了没有,正想叫司剑进来问问。
突然顷刻间,若敖子琰那双责备的眼仿佛穿透一切望了过来,大声唤道,“凰儿!——”将她所有的思绪撞的支离破碎。
呼吸轻轻一滞。
司琴坐在床边擦着她的一头乌发,最后手落在她的额头上轻按着,为她助眠,柔声说道,“太女,累了就睡会吧……今日什么都不要想了,流民案胜利了,百姓战后就可以跟着驸马回来了……”
“嗯,不想了。”
正要闭眼睡觉的芈凰突然眉头一皱,司琴见了,着急道,“太女怎么了?”
“小家伙踢我了,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出来了?”
芈凰放在锦被上的手,摸着肚子一笑,肚子里面的小家伙使劲地踢着,似乎想要挣脱她的束缚提前跑出来。
司琴捂嘴轻笑,“他大概是在里面憋久了,又没人跟他说话,想要出来看看这外面的样子,也想看看今天太女八面威风大战渚宫群臣的样子……”
“呵……他要是早点出来,我到是今日少受点罪。”芈凰心道,怀孕真的不比以前。
这样的三天真的好累……
想到这里,女子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缓下来,眼睛轻轻阖上,窗外雨声渐响,落在火红的石榴树上,飒飒作响,红色的榴花,随风零落,揉碎在这重重红纱轻幔之间。
更远的吹呼声夹杂着大雨之声,阵阵传来,伴她入睡。
可是这一睡,终究不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