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杰明揉开眉心:“其实我原本的计划是,带你一步一步去重新熟悉这些比赛,先从关注度低的开始,等获得一定的声望以后,利用这些成就去掩盖你当年的污点,然后再慢慢地去适应关注度高的,通过这种阶梯形的步骤,对你现在的情况而言,是最合适的。”

我点点头,默认他所说,无时不刻都能感受到本杰明对我的用心栽培,实在不敢辜负他的厚望。

“这也正是这次展会,我不带别的学生来参加的原因,实在是因为你情况特殊,”本杰明道:“而这次展会,像是为你量身定做,一般性的历届作品展览搭配以即兴发挥设计,这种模式参会的多半是一些业内的老设计师,偶尔有年轻的,但多半也都很低调,更注重设计师的内在,且不擅长在媒体面前作秀。”

“那……这种情况有什么糟糕的?”这分明是很好的消息嘛。

“但你还记得那个朱迪么?”本杰明恨恨地骂了一句脏话。

怎么不记得?

五年前是谁在“白鹭”上煽风点火着,首当其中斥骂我是个不要脸的抄袭者?

“她知道我这次带的是你,结果特地放了风声,独家请到了一些毒舌媒体,估计专门就是为了针对你的。”

我的心脏狠狠一抽,无端怯场。

本杰明叹了一口气,颇感无奈地安慰我:“所以到时候,媒体那边可能会有诘难,他们可能话说得很难听,但你一定要挺过去,记住……千万千万记得,一定要从容,不能自乱阵脚,不然被他们抓住了你的痛脚,会掀起新一波……你难以想象的舆论。”

门童过来替我拉开车门的时候,我看着围堵在会展中心门口那些媒体记者,腿软得竟是站不起身。

人言可畏--我不知道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去克服的东西,会不会在那些纷至沓来的责难中,重新将我逼进龟壳里。

“慕然,如果你想要改变,就一定要先跨过这道坎。”将我的手牵住,挽进他的臂弯里,本杰明道:“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可我……”十米开完的那群记者,仍旧让我心乱--我怕这一剂苦药,直接将我毒死。

镁光灯毫无节奏的闪动,以及那些肩扛摄像机的工作人员,让人应接不暇的问题--这一切都让我不可遏制地回忆到五年前,自己这一生里最狼狈最不堪的那一幕。

“不要害怕。”他轻声安慰、鼓气。

“……好。”我闭了闭眼,想到让我恨之入骨的陆然,想到贝贝的一片心意--藏在手包里的那一把小星星,是孩子给予我的鼓励。

不能怯场,一定不能怯场。

深呼吸一口气,我鼓足勇气正欲前行,却忽地被身后那一声戏谑的鄙夷给冻在了原地:“但我想,有的坎在某些鼠辈面前,注定是天堑,一辈子也跨不去的,因为对于她们而言,前路太难,除非借助外力,比如说……某些不光彩的手段。”

耳边是**裸的嘲笑,这个声音莫名地耳熟。

“婊-子真是如影随形。”本杰明额角的青筋一跳,低低咒骂了一句,理也不理身后的人,不等我回头便拉着我往前走。

“嗨,本杰明,老同学了,连招呼都不愿意打么?”对方却是快步追上,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五年一别,朱迪脸上的皱纹愈深,可目光却仍旧如毒蛇般犀利,带着刺般深扎在我跟本杰明的身上:“也太不礼貌了吧?”

清楚地看到本杰明那张隐藏在大胡子背后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终是无奈开口:“朱迪,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OK,今天一天的招呼都已经打完了,够礼貌了吧?能离我们远一点了么?”

这个时候的确不适合反唇相讥,对方是刻意地来激怒我们,但在那么多外人,那么多媒体面前,本杰明选择了低调,选择了避免正面冲突。

朱迪被本杰明的连珠炮般的三声招呼,气得脸都绿了。

想必这两个人在学生时代的斗嘴,应该也是本杰明的毒舌获胜。

正面攻击的第一下就踢到了钢板,朱迪沉了沉气,目光一转,便将话题抛到了我身上:“苏慕然,真是意外,想不到五年在巴黎一别,今天居然能在墨尔本看见你。”

“朱迪,拜托能不能让一让?我们还有事。”看得出,本杰明已经是相当不耐烦。

“本杰明,我好意关心一下你学生的近况,你也未免太排外了。”

我听到了本杰明的磨牙声,以及那句隐在浓密的胡子下,轻轻的、极端不爽的--“猫哭耗子假慈悲”。

朱迪得意笑道:“苏慕然,怎么样?我听本杰明说,你状态恢复得不错。”

我点了点头:“还行。”

朱迪忽然一脸的好奇:“真的么?真是期待看到你这次的表现--即兴设计可是最考验设计师灵气的比赛,到时候没地方抄袭,那可就丢人了。”

那么直截了当地戳我的痛处。

她蹙了蹙眉,替我担忧--这样假惺惺的关心,搭配她那张干瘪的脸上的表情,真是让我有想用鞋底拍死她的冲动,也难怪本杰明沉不住气:“朱迪,你闹够了没有?!”

拉着我闪身欲走,却又被对方不依不挠地给拦住:“这也算闹么?叙旧还没叙够了,怎么就走了呢?”

明显察觉到我就是本杰明的软肋,她对我赤-裸-裸的嘲笑,得不到我们任何正面的迎击,这个发现让朱迪欣然,更为得意:“苏慕然,如果你真的设计不出来的话,花点钱可以考虑找个枪手,也许还有我没有想到的办法,苏慕然你能提前跟我说一说的计划么?”

踩中我们的痛脚,让她开心到几乎忘我:“苏慕然,告诉我吧,偷偷地,我保证不会跟别人说的,我也好奇你这次还能有什么不光彩的手段?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就不会紧张不会忐忑不会脸红么?”

神经病--我在心里骂了她一句。

“不过也是,‘白鹭’的舆论你都挨过来了,五年后你还敢出现在这里,脸皮应该是足够厚的,”朱迪继续不怀好意地笑道:“对了,你后来还坐牢了是吧?我都没去注意你的后续,咦,坐牢的话……牢里的生活经验丰富吧?这个是不是也能给你一点设计灵感?这样的经历可不是想有就有的哦,我想如果展会里拿‘监狱’来做即兴设计的命题的话,你一定能胜出的。”

胸中有团火,越烧越旺。

有人打我的左脸,我不会蠢到将右脸给她打个痛快--我决定予以回击。

“朱迪老师,您知道么?我一直都觉得……您既然是冉曦研究生时期的导师,那至少也应该--”

“慕然!”本杰明怕我沉不住气,拽了一把我的胳膊皱眉示意我噤声,俯在我耳边低声道:“这是条疯狗,你确定要拿自己的前途跟疯狗一般见识么?”

他顿了顿,为了跟我说明事态的严重性,补充道:“看看那边的记者,你一旦激怒了她,估计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落在你身上,而朱迪,她的的确确就在等你出丑!”

他说的,我其实早就明白了。

“老师,相信我。”像你五年前相信我一样地肯定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给本杰明递了一个眼神--让我把耳光,狠狠地回应到朱迪的脸上。

“苏慕然,那至少也应该什么呢?接着往下说啊。”本杰明的忌惮让朱迪更加得意:“我是冉曦的导师,可冉曦这家伙五年前那么执着地替一个不要脸的抄袭者辩护,我实在觉得非常遗憾。”

“其实不用遗憾。”我从容笑道:“我想说的是您既然是冉曦的导师,那至少也应该是物以类聚的。”

“物以类聚?”

“不错,冉曦这人既然能够为不要脸的抄袭者辩护,那朱迪老师您应该也是这样的人。”

我的说辞,让她有了片刻的错愕:“胡说!我什么时候为你辩护了?!”

“您颈上的吊坠。”

“吊坠怎么了?!”她抬手抚上锁骨中间那枚玻璃蓝宝石的滴水坠:“这是我朋友送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既然在您的眼中,我就是一个不知廉耻的抄袭者,那带着抄袭者设计的吊坠,是不是意味着朱迪老师,您在用自己的切身实践在赞许、默认、鼓励抄袭这种行为?”让自己哪怕是微笑着,也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她不能置信:“你什么意思?”

蓝宝石的吊坠,敲跟她宝蓝色的无袖连衣裙相得益彰。

“没错,真不巧,我想您出手大方的朋友,可能送了一样在您眼里看来是烫手山芋的东西。”

从刚才朱迪拦住我们的那一刻,从看到她颈上吊坠的那一瞬,我的心里忽然便有一个极大胆的念头--陈慕琬,她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有今天这个场面?

或者说……她是刻意地,在帮我?

半个月前,她曾给我打过一个越洋电话,说是要送朋友一个礼物,顺便将这个礼物作为工作室的下一个季度的新品,我原先以为这份设计稿又会被冠以她的名字,但奇怪就奇怪在,一周前的市场部做的报告上,滴水吊坠的设计者却是我。

那个时候我并没在意,可今天打量朱迪一身的穿着,细细一想,陈慕琬当时在电话里跟我描述的那个人……

陈慕琬亲口跟我说:所料不错的话,我朋友那天应该会穿一件宝蓝色的无袖连衣裙,黑绒面的防水台细高跟,慕然,她年纪也大了,喜欢把头发全部都挽起来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端庄的太太,所以东西呢,设计得保守一点就好,简约的风格,用色不要太跳脱。

她当日所说,一字不差--眼前的朱迪,就是这样的一身打扮!

所以此时此刻,我的从容镇定,比对朱迪的惊慌错愕--这一个无声的巴掌,打得我很痛快,哪怕本杰明也暗暗地握了握我的手,望向我的眸中满是意外和欣喜。

“这……这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设计师不就是一个造梦者么?将不可能的东西变成可能。”我把眉一挑,乘胜追击:“陈慕琬是我的老板,这个吊坠,是我们工作室下一个季度的新品。”

她抬手捂住颈上的吊坠,仿佛是要遮羞,却是早已气红了脸,连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多谢抬爱,朱迪老师您今天既然愿意戴着晚辈设计的东西……”我冲她笑道:“这样无声的赞美,我深表荣幸。”

挽着本杰明的手骄傲地越过朱迪的时候,感觉到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飞快飞快--天时地利,到底还有什么能够打击到我?

“慕然,好样的!”方才估计本杰明也被朱迪打压得够呛,眼下一举扬眉吐气,他高声的称赞肆无忌惮。

“苏慕然!”

朱迪再次叫住我。

“老师您还有事么?”

我承认我内心挺邪恶的,看一个人气得跳脚,这种感觉实在很爽。

朱迪恨恨地摘下吊坠,狠狠地丢到手包里:“不要得意得太早,你看到了么?展厅前的那些媒体--她们都跟我一样,都在等你出丑!”

她像是不解气地补充:“她们都知道你的过去,她们会捕风捉影,她们会拿最难听的话,诘问你当年的丑事!”

笑容瞬间便僵在了我的脸上--朱迪所说的,正是我跟本杰明一开始最担心的。

“怎么样,用一枚小小的破吊坠打击到我让你觉得很开心么?”朱迪冷笑了一声:“接下来的,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应对!”

忽然之间便被她的咄咄逼人唬得有些怯场,哪怕本杰明拽住我的胳膊,我也觉得自己寸步难行--我怕今天真的会是我事业的终结,我怕我好不容易克服的心理障碍,会在那些毫不留情的诘难里,再次将我打倒。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退出--至少不要让我在一开始就面对这么巨大的困难。

我承认我现在根本没法去克服它。

“朱迪,你就那么确定,那些媒体会乖乖地按你的意思做下去,揭人伤疤,然后把人驱逐出赛?”

当轮椅静静地被推到身前,挡在我跟朱迪中间时,我愕然地看着轮椅上的陆念西,素色的衬衫,肩上披着一件黑红格子的披肩,膝头仍旧是我记忆中,五年前的那块薄毯。

而推着轮椅的冉曦,冲我颔首微笑。

五年一别,他变得出人意料的成熟和稳重,低眉替自己的妻子调整轮椅的时候,眼底的温柔竟是让旁人艳羡--五年的时间,冉曦跟陆念西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化学变化?

“陆念西,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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