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一个我从未踏足的地方,记忆中,我只知道它是母后昔日的寝宫,坐落在皇宫的西南角,与父皇的未央宫遥遥相望。

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刘公公拉着我一步步向上走着,我看着面前离我越来越近的恢弘巍峨的宫室,心头几许向往,几许失落。如果没有当年的事,兴许我就会在这里无忧无虑在父皇母后的呵护下长大,做一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主,离宫那段如噩梦般的黑暗岁月兴许就永远不会发生!

天空漂浮着几丝惨白的云朵,丝丝缕缕的飘散在阴沉的天际,闷热的微风挟带着几丝沁凉的雨滴扑面而来。

刘公公为我打开大门,放眼看去,里面没有点上灯烛,一片昏暗的光线下,父皇瘦削的身影站在大殿的阴影中,目光炯炯的看着我,远远向我招手,“筱雪,过来!”

我疑惑着走上前,脚步却迟钝而犹疑。

对面的父皇似是察觉到我的不安,吩咐道:“刘荣,把蜡烛点上吧!”

一片蕴黄的光晕在大殿里柔和的漫开,里面摆设也随之出现在我的眼前。

处处一尘不染,紫檀木雕花的妆台前还放着胭脂盒、象牙梳、金簪步摇等物事,角落里的鎏金香炉里弥漫着袅袅烟气,室内一股熟悉的熏香气息,是昔日母后身上的沉水香。

内室重重如流云般飘渺的罗帐是母后最喜爱的淡紫色,上面用银白色丝线绣着精致繁密的梨花,雪白晶莹的花瓣在灯火映射下熠熠夺目,满室生华!

此情此景,竟然一点也不像是荒废了数年的宫室,仿佛房间的主人从未离开过,仿佛上一刻母后还坐在妆台前对着青铜镜悠然梳妆一般!

噼啵!

烛花乍一爆开,眼前光亮大增,我这才看到,四周的墙上竟然挂着一幅幅母后的画像,笑着、站着、侧躺着、淡笑着……低首、回眸、微嗔、颦眉……栩栩如生!

眼眶一阵莫名的湿热,我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只是抬头看着父皇,他徐徐上前,在我面前半蹲下身,深深的看着我,许久才道:“这一世朕亏欠你们母女太多,今日叫你来这里就是让你和你的母亲亲眼看着,所有伤害过你们的人朕都绝不放过!”

就因为你那样的一句话,就使母后万念俱灰,病如山倒,香消玉殒!

我看着他眼眸深处一闪即逝的阴鸷狠戾,怯怯的点头。

朱红的门忽然被打开,几个侍卫押着一女子进来,那人竟然是刘昭媛!

她形容憔悴,十指鲜血淋漓,显然是受过刑,刘昭媛一见到父皇,赶忙仓惶膝行上前叩首道:“皇上赎罪,臣妾错了,臣妾什么都招,臣妾什么都招!”

父皇不曾瞧她一眼,目光定定的看向大门,彼时门外缓步走来董夫人,她忐忑的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刘昭媛,仍是上前极力镇定的向父皇行礼。

父皇轻轻抬手,刘公公就已经领着一众宫人退了下去。

大殿里只剩下仅余几人的沉重呼吸声,董夫人试探着开口,“皇上今日怎么忽然来这里了?”

父皇的眉峰稍稍一动,“有什么事让她来告诉你吧!”

地上的刘昭媛抬头看着董夫人,指着她恨恨道:“董诗茵,昨夜竟然想派人来昭台宫像除掉绿珠那般杀我灭口,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一起!”

董夫人面不改色的看着她,淡淡笑着,“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和你素来无仇无怨,为何要毒害你?”

刘昭媛冷笑着,“事到如今你还在演戏,我直到昨日方才知晓,我的煜儿竟然是被你派人引他到昭台宫前,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董夫人神色一敛,却径直跪倒在地,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惊慌,“皇上明鉴,臣妾怎会如此糊涂,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她在污蔑臣妾啊!”

“董诗茵,要不要我将那日你来昭台宫对我说的话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你许诺我安排绿珠在夙嬛的饮食中下药,加之她有心悸之疾,受不得惊吓,你夜里就安排人在明华宫装鬼意图吓死她,事情败露后,你又说若是能够一举除掉绿珠这个坏事的贱婢最好,若是失败,就索性将祸水引至甘泉宫,就算我因此获罪,而你日后定会抚育煜儿,为煜儿求情以博回皇上的看重之心,我害怕皇上会就此厌恶煜儿,才鬼使神差的答应了此事,难道你都忘了吗?”

董夫人蓦地惨白的面庞哆嗦着,抬手指着刘昭媛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方才回过神膝行上前扯住父皇的袍角,“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

父皇低头看她,只是阖目冷吟道:“现在朕不想再看见你,赐你三尺白绫好好去罢!”

董夫人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父皇,喃喃道:“皇上,你怎能如此无情?臣妾陪着您这么多年,难道就只得了这么一个结果?”

父皇倏地转过身,冷冷的看着她,“这么多年来,朕对你百般宠爱,不想如今你竟胆敢谋害朕的女儿,死不足惜!”

“这么多年来,皇上你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她慕洛鸢根本就不曾爱过你,一个给你带来耻辱,带来羞愤的女人凭什么就能霸着你这么多年的牵挂?如今她的女儿不过回来对你说了几句好听的话,你就能够将前仇旧恨尽皆抛弃枉然不顾吗?”

“住嘴!”父皇勃怒吼道!

她却得意的笑了起来,眉目间再不见素日的优雅与含蓄,挟带着切齿的怨恨与戾气,她仰头大笑,“您心虚了,您害怕了,可是我是夙湄呢?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夙湄?这个我只听说过一次的名字,夙湄本是父皇的第二女,当年年仅四岁就感染风寒病逝。

她泪光泫然,凄然道:“当年我的夙湄就因为不小心冒犯了她,你就狠狠的责罚夙湄,可怜的夙湄,才四岁的年纪就被罚跪在着长乐宫前,最后淋雨受了风寒,生生的病死!如今,你为了她的女儿,还要来取我的命?你就毫无一点愧疚之心吗?”

父皇负手背对着她,“当年的事朕不想再提,你不必再说了。”

她仰头看着父皇,神情迷离凄切,“哈哈,你是害怕我把当年让你痛彻心肺的旧事说出来吗?你心头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她,根本就没有爱过你,心里永远牵挂的是另一个男人?而您不过守着一个可笑的谎话来欺骗自己?这样一个贱妇有什么资格值得您去爱?”

“不准你骂我母后!”我狠狠瞪着她,拳头握的咯咯直响!

她转头看我,森森笑着,“周筱雪,还有你这个小妖孽,我诅咒你,诅咒你将来和你母亲一样,永远得不到幸福,永远得不到自己真正的爱情!”

她狂肆而尖利的声音无比刺耳,我怔怔的看着她疯狂扭曲的面容,却见父皇满面怒容,猛一挥手,门口一直守卫的侍卫瞬时就夺门而入。

父皇冷冷着看向她,“朕会好生对待夙缡楚烨,念在你多年伴驾,朕会对外宣传你是暴疾身亡,对你风光大葬,你的家族都不会因此受到牵连!你知道回去该怎么做!”

“哦?是吗?如此臣妾心事已了,今生亦再无遗憾!”她止住了哭闹,惨然笑着站起身,凄婉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上空。

我站在原地看着董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董诗茵,而这折磨我多年的心悸之疾也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指使宫人在襁褓中的饮食中下药,我怎会自幼体弱多疾?所有人都以为我的母后是因为长年旧疾病逝的,谁又知,真正杀死母后的就是装扮成内侍模样来告诉母后那个晴天霹雳的你!

你掩饰的那样好,趁着父皇去汤山行宫狩猎,瞒过了离宫的守卫,瞒过了父皇。

自己亲自来离宫亲口告诉了母后那个残酷的事实,亲眼目睹她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的求生意识!以解心头之恨。母后才会在短短的几个月里病逝!

可是,你身上的熏香是那样的特别。

那一天,躲在大殿角落里的我,就那样不经意的闻到……

我抬头看着负手站着的父皇,他收起面上的情绪,走到身旁低头看我,涩声道:“从今以后,有朕护着你,谁也不能伤你半分!”

外面的天际乌云滚滚,终于下雨了,几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室内的的每个角落,照着父皇青白的脸色,他深沉的眼眸底下此刻却被雾色所遮,朦朦胧胧,好似隔着一层什么东西般看不清情绪。

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轰隆隆的雷声直直震入人的心肺,倾盆大雨哗啦啦下了起来,大滴大滴的雨噼里啪啦的打在还未来得及关上的窗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

心头莫名的酸楚,我上前扑进他的怀中,热泪在眼底翻卷,却没有流下来……

董夫人当夜于明华宫忽患疾病,暴疾身亡,父皇厚赐了董氏一族,夙缡楚烨被交由秦昭仪抚养,已近疯癫的刘昭媛与二皇子亦被父皇贬去章台别宫,没有传召不得归京。

所有事情仿佛在一夜之间尘埃落定,而我却病了,病的很重。

我闭着眼躺在床上,脑海里疯狂的回旋着昔日遥远的回忆。

离宫的梨花树下,母后一身白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面上温婉的笑意忽而不见,转而变成一种切齿的痛恨,“我为什么我会生下你?为什么要生下你?为什么?”

她的面部渐渐的扭曲,指着我狠狠骂着,眼底满是藏不住的厌恶与憎恨^不得我立刻就死去,立刻就消失在她的世界中一般!

年幼的我大声的哭着攥紧她的衣袖,“母后不要,我是你的筱雪,我是你的女儿啊!母后!”

她冷冷的抽出自己的手,尖声的哭叫着,却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不是!”

……

父皇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冷冷的看着我,“你竟然模仿你母亲的笔迹、故意淋雨生病来骗朕!朕不想再看到你!给朕滚回平邑!”

……

泪水大滴大滴的打湿的衣襟,我呜呜的哭着,却感觉一双略带薄茧的手为我轻轻拭去腮边的泪迹。

睁开眼睛,面前的男子慈爱的看着我,轻轻握住我的手,“做噩梦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委屈着低低道:“父皇,我梦见你也像对刘昭媛和二哥那样对我,把我赶出帝都,再也不理我。”

他微笑着摸摸我的额头,“傻孩子,朕说过,要给你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君无戏言。”

我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破涕为笑,伸出手俏皮道:“我们来拉钩,拉过钩父皇就不能反悔了!”

父皇笑着伸出小指勾住我的指头,两根手指勾在一起,

我咯咯的笑着,“拉钩拉钩,一百年,不许——”

胸口却一阵气血翻涌,呼吸猝然哽住,心口疼的几乎连呼吸都不能,斗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我抽搐着艰难呼吸着。

父皇面色一紧,紧紧抓住我胡乱在空中乱抓的手,他的掌心传来温热的温度,驱散了心头那漫步边际的惊惧,我微睁开眼帘,面前的嬷嬷上前麻利的取出腰间香袋里的药丸喂我服下。

父皇惊异问道:“这是什么?”

嬷嬷迟疑片刻,仍是镇定答道:“公主早年被董氏下药,患上了这严重的气疾,每次发病时只有这药丸能解病症。”

父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又问道:“朕忽然记起一件事,上次陈夫人那里收到的密信,查了许久也找不到写信之人,你们可知是什么人所写?”

嬷嬷的手不经意一顿,仍是声音平静,“老奴实在无从知晓。”

父皇的眉峰微微皱了一下,方才移开眼神。

一旁的我艰难的咽下那苦涩至极的药丸,大口大口的调匀气息,全身仿佛被巨大的车轮碾碎一般,不能动弹,衣衫早已湿透,我如同失去生命的木人般倒在父皇的怀中,失去了意识……

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御医署的医官们对我的病情束手无策,父皇勃然大怒,而我的病情却不见丝毫好转。

却在这一日,嬷嬷忽然匆匆进来为我穿戴好,换上了一身寻常服饰,我正犹自不解间,就见父皇走了进来。

他温和的看着我,神情间满是一个父亲的慈爱,“今日朕带你出宫,有一个人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

“真的吗?”

父皇点头,“此人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星相五行、医术更是精妙,定能治好你的晕厥之症。”

我乖巧的不再多言,顺从的任由刘公公从嬷嬷手里抱起我。

今日父皇一身便衣,只带了刘公公与几位便衣羽林卫随行,父皇带着我上了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从永安门出宫,我乖巧的靠在刘公公怀中,静静看着对面的父皇兀自闭目沉思,车帘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