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也有自己烦心的事,今夜好不容易劝慰沐安歇下了,我又重新穿好衣服,独自一人跑到院子里练习早上哲澜教授的礼仪。

哲澜现在已不如当初那样严厉,但不冷不热的嘲讽还是令人害怕,而我的走路姿势总被她当做反面教材,在众人面前一遍遍纠正我的不是。

并非哲澜可以挑刺,我确实没有步步生莲的袅娜,也并不觉得走得好看有多么重要,但就为了不要让哲澜继续嘲笑,勤能补拙,我一定要练好。

我默念哲澜提醒的要点,僵硬地行走,一个踉跄,又一次扑到在地。

“哲澜说的一点不错,你走得还真难看,”谢荻意外地出现在院中,只披了件中衣缓缓朝我走来,“照这么练,你也是白费力,不停地摔跤,倒霉的话磕到石头上,还会破相。”

跟谢荻相处大半月,我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忽略她的话,自顾自继续练习。谢荻却不着急离开,靠在围栏上看我练习。

“你不要去记哲澜那些废话,不然我看你路都不会走了,还不如一个三岁孩子。”隔了许久,谢荻继续发挥她毒舌的能力,我还是没理她,但听她话中更有深意,不禁止住脚步探寻地望着她。

“你并不是仪态姿势问题,而是拿捏不好走路快慢,”谢荻懒懒地靠着围栏坐下,“你现在一味记着哲澜的废话,越加不行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狐疑地凝视谢荻,在我看来,她除了恶毒的嘴,并没有帮人的可能,何况我还是在她心中最为轻视的州府秀女。

“《三字经》你会背吧,”谢荻走到我身边,“别告诉我你不会,那些诘屈聱牙的祭文你都能背得一字不差。”

我点点头,谢荻一壁示范,一壁教授我:“你走路时默背《三字经》,说一句走一步,快慢刚好,我过去在家就这样练习。”

谢荻居然如此轻易地告诉我诀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还是尝试按照她的话去做,竟然很顺利地一遍通过。

想着明天不会再被哲澜拎出来教育,我高兴地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冷不防谢荻发问道:“哎,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小门效出来的,又跟扬州刺史的小姐宁沐安那么要好,显然你们过去有交情,但地方上有势力的人家是不会把女儿送入宫的,难不成你父亲得罪州府刺史了?你父亲又是谁?”

谢荻观察敏锐,直觉又精确得近乎诡异。隐瞒一个有心帮助我的人并无意义了,我坦诚地笑道:“家父越溪居士伊淮。”

“难怪了,越溪居士的女儿,”谢荻立在步廊之上,忽然也绽放出笑容,“不过你还真是低调,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随着殿选的来临,哲澜的礼仪课终于结束,但秀女们不能有丝毫放松。众多秀女自然不会都参加殿选,否则就是乱花迷人眼了。依照惯例,翰林院的画师要为诸位秀女画像,陛下依靠画卷评点一轮,去掉大半秀女,而后才是殿选。

画像好坏直接决定了下一步命运,那日的穿衣全由个人决定,各人都施展了全部本领,打扮得花枝招展,力求尽善尽美。

陆昭容一事令人心寒,我本就对入后宫为妃不报期待,此时更希望远离是非中心,混做个清闲宫女罢了。落选秀女分配至各宫为宫女,因为不少是大户人家女儿,落选秀女们绝不会被分配去掖庭、浣衣局之类的苦地方,偏远冷清的殿阁倒是不错的好去处。

我保定落选的念头念头,所以当众人万分繁忙的时候,我却只拿了一卷《漱玉词》闲适地坐在窗边翻看。

平日万事不惊的沐安,今日也乱得慌张,夺了我的书卷,怪道:“你怎么还不换装,画师马上就要来了啊。”

我抢回那本《漱玉词》,笑道:“还有时间,不忙,不忙!”

沐安懒得与我争辩,我蓉书卷,却又置于一旁不看,直盯着沐安。她害羞地红了脸,啐道:“给你书又不看,看我作什么?我脸上又没写着字。”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我看姐姐就想起李易安的这句词,可是应景呢!”

沐安一袭嫣红色织锦勾金线罗裙,两颊处稍稍补了些玫瑰胭脂,笑靥处贴了菱形翠玉花钿。她的气质趋于艳丽,浓妆华服愈加衬托她的端庄,而我却从来不敢穿嫣红色的衣衫。

沐安不理会我的玩笑,打开衣柜要替我挑衣。可怜我带来的衣服均是素色,她想挑件隆重的衣裙,竟也找不出,宁姐姐不免抱怨道:“伊伯伯也小气,就算不替你丰润妆奁,可怜可馨你豆蔻年华,怎么穿的这样淡雅,仿佛上年纪的妇人,净是素色的。”

我搁下书本,抱住胳膊,托腮答道:“这不怪我爹,我本来就不喜欢打扮,嫌那事儿太琐碎了,况且这么几件衣服也够穿了。”

盯着沐安忙碌的身影,我心生一计,央求道:“不如宁姐姐借我件好看衣裳?”

沐安从她衣箱中拿出一件粉红色晕染淡彩芙蓉月裙,我换上衣裙,对镜端详,果然沐安的衣裳在我身上穿不出些许高贵韵味,只剩华丽的堆砌。

我又借来沐安最繁复的那对嵌七宝金钗,挽成灵蛇髻,抹上一层浓厚的胭脂,眉笔将眉线勾画深刻。镜中的我宛如风尘女子一般。

“不好,不好,”沐安觉察出不妥当,“你气质娴雅,不适合浓丽,快把胭脂擦了。”

“太淡显不出庄重仪态。”我搪塞她,不肯卸妆,沐安劝说无果,也只能由我了。

翰林院派了三名画师,秀女逐一按顺序作画,画师纵然速度再快,终究有一百多人。小姐们当然排在前头,沐安先行而去。我是州府秀女,排在最末,夕阳西下时,我尚在等待,坐在廊下,同叶景春一起用桃花瓣拼出各种图案打发时间。

殿内还剩五六个州府秀女,福兰点到我与叶景春。叶景春步子慢些,冷不防秦秋余突然一跃而上,推倒叶景春,冲到前头。可怜叶景春手里还端着青瓷茶盅,猛然摔倒在地,茶盅甩到我身上,茶水溅得我一身狼狈。

“瞧瞧二位,我劝你们还是去打理一番的好,”始作俑者秦秋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道,“画儿嘛,早晚都是一样的,也不差一时半刻。”

然而大家心知肚明,日暮光线暗淡下来,采光不足,要画出明丽的美人图愈加困难。

哲澜用膳去了,福兰不知怎样处理,拖延不是办法,我挥手道:“让她们先去吧。”

福兰只能领着秦秋余跟一个秀女离去。我带着哭哭啼啼的叶景春回房换衣裳,脸上的妆全都花了,还沾着几片茶叶末子。叶景春小心地对我陪着不是,而她的情形比我好不得几分,裙角撕裂一块。我记得这是她唯一的体面衣裳,总不好换上秀女统一的衣裳,便从自己衣柜中取出珍珠色绣连枝杏花月裙,借她救急了。

我自己随意拿了件日常穿的湘妃色暗纹留仙裙,才用水把脂粉洗去,那厢福兰已经来催了,不给我时间补妆。

福兰领我到了栽绿轩门前。我踌躇不安地踏入静谧的院落,恰春风乍起,桃花纷飞,几乎要遮蔽我的双眼,如血残阳好像预示桃花明日凋落的命运,然而那些花儿并不收敛,仿佛燃尽所有生命,只求拼得这一日灿烂。

我迎风眯起双眼,尽力分辨虚幻与现实。繁花落尽处,画师正手搦朱管,专注地埋首于画卷中,连我走近时的裙裾摩挲声,都不曾引起他的丝毫注意。

低头瞧他正在完成一幅桃花流水图。我对丹青向来颇感兴味,忍不住细细品评起来。光影变幻下,花色迷离,粗略看来调色工夫不错,风催花落的景象在他笔下凄美非常。只可惜笔力不济,细细查看,线条偶有断续添补,想来学画时日尚浅。

这是一幅接近完成的画作,画师在左上角已经落款,尚未盖章题跋,署名何微之。

他此刻才注意到有个陌生人正在偷看他的画作,面色微露尴尬,匆匆卷起画纸,

瞧见何微之收拢画卷的窘迫情态,我想起自己起初学画,画的难看,死活不让哥哥瞧,仿佛也是这般情形,我不由浅浅一笑。

何微之刹那失神地凝视我的笑容,不曾移开视线,我被他瞧得窘迫,下意识侧过脸,何微之这才收敛心神,遥指远处桃花树,道:“请姑娘随意摆个姿势站在那儿。”

我并无意入选,不需刻意摆出一副笑颜,只随意地靠在树旁,点点落花安静飘落肩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皇家选秀亦如民间喜欢取个好彩头,偏要挑这个桃花季节。我若是不曾遇到这意外,三两年后也会寻个安稳人家出嫁吧,落花催人思绪纷飞,我无端地染上了悲愁。

接近宫内点灯时分,画师终于放下着色的羊毫笔,挪开青石镇纸,轻轻一吹,将画卷示于我看。

瞥见画卷我不由一惊。画师借着身后桃花艳艳,将脖子上那块本该是缺陷的胎记,被虚化融入花色。若是这画卷奉上,不入选才是咄咄怪事,我将画纸放回桌案,面露犹豫之色。

“我的画技并不成熟,或是将姑娘画的难看了,”何微之以为我不满意,手指在画轴那端来回摩挲,紧张道,“我私以为,姑娘若是没有这胎记,落于画上或许还要漂亮,所以擅作主张用幻化的手法,改成桃花色了。”

我不由好笑了,汉代昭君不肯贿赂画师,才被画师刻意画得丑陋。我今日遇上的画师,不收我分毫好处,还想尽办法要掩饰我容貌中的缺陷,将我画的美好,大抵是要借机大肆索要好处。

“先生为我画的像很美,难不成是想要什么好处吗?”我调笑着放下画卷,摊开双手,道,“我身上却一点打赏先生的钱都没有,先生恐怕要失算了。”

何微之涨红了脸,逃避着探寻我的目光,连忙摆手摇头道:“姑娘想岔了,我不要贿赂,只是见到美丽如姑娘一般,若添上那胎记,美人图就不漂亮了,所以忍不住加上自己的想法,务求作品完善。”

他还真是难得老实人,我便不捉弄他了,道:“先生是学画之人,必然清楚,既是肖像,务必要求实而作,先是当做记录的资料,其次才是将其视作一幅丹青。”

说罢我提笔用朱色在画中的脖子处,重新添上一笔,浸水后墨色并不浓烈,何微之讶异地盯着我放下笔,苦笑道:“姑娘下笔还真不留情。”他显然不高兴我鲁莽的行为。

“我毁了先生的画儿,心下过意不去,不巧刚才撞见先生的那幅桃花图,没有题跋,那便题诗给先生算作补偿了。”我福身致歉,他将画卷铺开交给我,我沉思之后落笔道。

桃李栽成艳格新,数枝留得小园春。半红半白无风雨,随分夭容解笑人。

我轻巧一笑,心中顿时轻松不少,掷笔而去,翻飞的裙裾轻扬一地的粉色花瓣。空留何微之一人呆立于桃花之下,细碎的花瓣落满一地。

回屋后,见沐安今日心情很好,猜想那画像应当是不错了,她已经用过晚膳,倒替我留了一份,我瞧叶景春下午被吓得心惊胆战,这会子哭得也没有力气了,双眼肿的像兔子,便将自己的那份让给了她,独自去膳房找点心垫饥。

羊角宫灯将步廊照得通明,我方向感不太好,加之饿得发晕,左转右拐就是找不到厨房。敲迎面走来两个各自手捧十来卷画轴的宫女,我刚想上前询问,但听那两人似乎正在争执。

“你之前借走我半盒胭脂,那还是闵修仪赐的,你什么时候还我?”陌生的鹅蛋脸宫女在那儿询问着。

福兰耸了耸怀里的画,道:“呀,我什么时候向你借过胭脂,别瞎说。”

“你少耍赖,那是闵大人高丽带来的好东西,快还我!”

“我才不会赖你一盒破胭脂,你别血口喷人,我可是会去做颐嫔娘娘为我做主!”

“我血口喷人?那你现在脸上抹着的是什么?”鹅蛋脸小宫女气急,把怀里的画一股脑儿丢到福兰身上,上前扯住福兰的面颊,道,“早知道就听四姐的劝,不把胭脂借你了。你尽占人便宜,就跟你家颐嫔娘娘一样,老来闵修仪这里揩油。之前你还白占了我一对镀银耳环,我不发话讨回,你还以为我好欺负了不是?”

福兰跌倒在地,一把抓在那宫女头发上,道:“你竟然敢侮辱颐嫔,看我回禀颐嫔,她不收拾你。”

“颐嫔……都快过气了,”鹅蛋脸宫女努力挣扎,气喘吁吁道,“眼下新入选的……秀女们入宫了,我看……你家主子还神气什么?她……她还敢爬到……闵修仪上头?”

两人扭打地实在不像话,我一手拉住一个,道:“两位姐姐不要争了,吵吵嚷嚷地被哲澜瞧见,要受罚的。”

“伊姑娘!”见有外人,两人停止争执,向我行礼。

两人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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