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却不像司药的为人了。”我边说话,边从药匣子拿出银针,在火上炙烤消毒。

“你要知道那是丽景堂的谢才人,她已得罪了陆昭容。”

“谢荻?”我恍悟,凭借谢荻的口无遮拦,短短数月得罪陆昭容并非难事,“但她到底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陆昭容不至于不顾谢家面子。”

“陆昭容已遣了太医院的药童。”裴裳平静地收拾着碗筷。

药童可算是太医院最为末等的打杂之人,不少是临时招聘,药理甚至不如自由学习的药女扎实,我脱口道:“那会要了谢荻的命的!”

“人各有命,她唯有自求多福了,旁的人帮了她也会遭殃,”裴裳指了指匣子,“所以本来该配给她的药方子,我扣下了,在药匣子里存着,正好你替我取出来烧了。”

闻言我疏忽地将手指伸到火焰上,惊呼出声,心中更为谢荻痛心,她与我多少有些缘分,犹记得半夜时她教我练习步伐礼仪,尚欠她一个人情。

而裴裳与司药更令人心寒。之前她二人都是内药局出名的菩萨心肠,不比那势力的陈典药,看补分三五九等,不想今日,二人态度出奇一致,明明她们都可以救下一条人命,却畏惧陆昭容,冷冷地旁观。

我沉默地背对裴裳,将那张泛黄的药笺悄悄收入自己怀中。纵然自知力量微薄,我还是要救谢荻,那毕竟是条人命。

丽景堂地处宫内西北角,除却祭祀的太极殿,便是离内药局最近的宫殿,却离主上寝殿贞观殿最远。地处偏僻,背后又挨着掖庭,故而安置的都是些受冷落的妃嫔。我推想失宠妃嫔的住所,当是坠叶满廊,落花纷飞,凄厉哀怨,进门就该有肃杀冷气直往背脊上冒出来。并不愿主动前往丽景堂。

但听闻丽景堂主位闵修仪却是个风趣人物,与宫女关系极好,其父鸿胪少卿,与外邦多有交往,她那里的稀奇新鲜玩意儿很多,乔希屡次欲要拉我去见识那位闵修仪。

此番为了谢荻初次踏入丽景堂,不承想丽景堂内虽人烟稀落,却也打理得井然有序,一派安逸闲适景象。

路径上的丹枫红叶俱是被清理干净,并未铺栽秋菊点缀其间,只任灼眼红枫满庭院,不过小池塘却留下三两支意韵悠长的残荷,布置庭院的主人必是懂得风雅之人。

我无心赏景,询问过一个迷糊瞌睡的宫女,摸索至谢荻的住处。我常光临沐安的居室,对照谢荻眼下的居处,才知天壤之别。

我轻叩门扉,无人应答,猜想谢荻的侍女昨日被司药欺辱,或是受伤不敢出来见人,只好妄自推门进入。

与其说屋内收拾得干净,还不如说一贫如洗,根本没有装点金银器皿需要人擦拭。逼仄的小间,还坚持用湖蓝色帷屏隔出内外二室,帷屏用的绢布喑哑无光,色泽成块褪去,透出本来的灰白色。

终于里屋有了动静,侍女掀开帷屏,道:“又是谁来看笑话的,我家小姐还没死呢!由不得你们胡来。”她面上缠着厚厚白纱,露出点点血色,昨日被抓伤处理得并不妥当。

她目露凶光,如市井泼妇一般插腰,居高临下地注视我,真是和谢荻一样的脾性。待我说明来意,她忽然变了个人一样,热情地拉我说着好话,忙着为我端水送茶。

“没茶叶了,药女就将就着喝些清水,以后有机会茯苓一定奉上顶好的茶叶,我家小姐也不会亏待药女的。”

她言语认真,我捧着破出一个口子的小碗,不觉好笑,我不顾沈司药的训诫,难不成只为一盏好茶,只为谢荻不可预料的恩赏,这侍女茯苓太过天真了。

我怀揣药方走进里屋,谢荻枕着毛糙乱发病怏怏地闭目躺着,纱织素面床罩上被烧出焦黑的破洞,当是别人不要的次货。而她全无昔日颐指气使的风采,仿佛被人减去羽翼的飞鸟,又如枯槁的树木,失却所有骄傲的资本。

我替她诊脉许久,谢荻才幽幽醒来,惺忪的眼睛突然闪过光彩,骤然黯淡下来,道:“原来是你啊,真是风水轮流转,你若是来凑热闹的,就请自便了。”

“我是来瞧热闹的,可让你死了,我又不甘心,我还欠你个人情没还,所以只好先救你,今世还你人情,省得来世还要见你一遭。”我也仿照谢荻说话的口气,编排她一通。

“想不到我居然要靠你来救我,”谢荻蜡黄的面容浮出讥讽的笑容,“先前黏糊在我身边的人,赌咒替我做牛做马的人,除了我从娘家带来的茯苓,个个都跑得干净,我都不记得我帮过你什么了,你还来救我,其实何必为了我惹得内药局那些势利眼不高兴,再说我也不会感激你的。”

“我不媳你感激,你的感激只怕要害死我的,传授我医术的人,就希望我能本着自己的良心救人,我也把这话记下了,我只求无愧于心。”沈司药、裴裳都令人失望不已,心中唯一剩下的给予我信念的只有沈未病一人了。或者该说,我是为了践行沈未病教我的医心而努力。

谢荻咳嗽道:“还以为内药局的人都是没良心的,把茯苓的脸伤成这样。”

“内药局有难处,个中缘由谢才人比我清楚。”虽然不齿内药局此次态度,但下意识还是维护着声名。

茯苓泪汪汪地插嘴道:“难处?你们内药局宁愿成日去跟没皮没脸的薛墨脂无聊地耗着,也不肯施舍个人来救救小姐。”

我心中暗忖,薛墨脂的事情是无奈,内药局谁愿意陪她瞎闹,她仗着自己现在得宠,要索回在内药局之前受的羞辱,沈司药整日疲于应付她。但顾及谢荻,没有理会茯苓。

“薛墨脂是宠姬,我是被踢到丽景堂的废人,待遇自是不同的。”谢荻总能点出令人不愉快的事实本质,然后让人更不舒服。

我诊脉后,对照裴裳开出的药方,大致推断寒邪入侵引起肺病,遂问道:“前些日子,谢才人是否贪食寒凉,衣裳单薄?”

“夏天天热,小姐贪吃凉的东西,冰块整块地往嘴里塞,怎么都劝不住,后头搬来丽景堂,秋天天气反复,我劝她每日多穿些,小姐又不是大公子那样舞刀弄枪的人,常年跟着柳老将军驻守在边关,风吹雨打都没事!她也不听,身上还都是夏天的单衫。”

茯苓不顾谢荻告诫的眼神,兀自说着,我听得也有趣,先前只晓得谢荻的父亲是礼部侍郎,不料她大哥竟是跟随柳皇后二叔镇军大将军柳易驻守边关的武将,文官家中出个武将实属难得。

谢荻任性地可爱,我笑道:“谢才人体质好不假,但却是寒性体质,再多食寒凉之物,肺为五脏之华盖,其位最高,肺为娇脏,不耐寒热,又为清肃之脏,不容异物,故外感和内伤因素都易伤损肺脏而引起病变。再被风一吹,钢筋铁打的人都要倒下的。”

我又扫视一遍誊抄好的裴裳的药方,先前料想茯苓根本没机会得到内药局的药,便从药匣子拿出之前照着药方抓好的七帖药,嘱咐谢荻要忌辛辣生冷,并让茯苓保持室内通风。

茯苓千恩万谢地将我送出门,我腼腆的接受她过分的夸奖,又难以启齿告诉她们我只是偷来裴裳的药方,我的诊病技术只怕比药童好不得多少,生怕她情绪消沉,更难以康复。

我偷偷替谢荻送药的事神不知鬼不觉,至多裴裳问我跑到那里偷懒去了,我搪塞着说是玉宜轩。谢荻的病逐渐转好,我稍稍放心了,心中更惊叹裴裳诊病的精准。

除却丽景堂谢荻住处,行云堂也是我流连之地。何微之取出他珍藏的名家墨宝与我赏玩,我欣羡不已,何微之遂打趣道:“你还不如调到行云堂做宫女,快雪楼里还藏着更精妙的画儿。”

“快雪楼?先生进去瞧过吗?”

“我是没那个福分的,只是画院正评点画作,偶尔会从快雪楼取下几幅让我们分析,记得是五代荆浩的《匡庐图》、五代关仝的《关山行旅图》,均是宫廷秘藏的画卷,”何微之手指窗外的一处六七层许高楼顶端,“便是那楼了,可惜快雪楼除了圣上、画院正、少数几位得了圣旨允许的宗亲大臣,其余都不可随意出入,倒是侍女们每隔半月会上去打扫一回,春儿轮到过一次,你问问她。”

春儿端来一盘黄澄澄的蜜橘,红釉色的莲瓣果盘明亮爽利,怪道:“先生不知,打扫快雪楼并不轻松,尚工局特意派出从六品的司宝在身后盯着,稍一不慎,就会责罚,更不消说,有机会展开来偷看了。”

听了何微之与春儿的话,我不免活动开心思,学画之人皆有赏画临摹的癖好,若得瞧一眼,更好能借上几日,让我临摹一幅。

告别何微之,已是申时,行云堂人迹稀少,或是躲着作画,或是享受闲暇。我难得没有迷路。

原来还担心隔着数重大锁,那便作罢,只在门口瞧几眼也好。殊不知快雪楼的人防备如此松懈,又或是行云堂掌管钥匙的画院正胆子忒大,门一推即开,我简直不敢相信,抬头从匾额上再次确认此处既是快雪楼。

快雪楼设计之初即是按照藏画楼的规制,故而前后通风极好,并无惹人厌嫌的霉味,我仰望楼梯,大抵七层的样子。我才登上三楼,便被悬着的一幅南宋苏汉臣的《货郎图》吸引过去。

苏汉臣之**工细作的画风父亲并不欣赏,我私心偏偏喜欢,家中有父亲朋友临摹的仿本,我常会拿来端详。货郎车上百十样货物,一一如真的描绘出来,形象逼真,刻画严谨。

我正瞧得高兴,用手比划,恍惚间听到脚步声,侧首见一楼处有长衫布衣身影,那不是画院正还会有谁呢?

而我还尴尬地杵在楼梯口的画轴前,前后左右都是搁置画轴的鸡翅木架子,考虑通风,每个架子之间又都隔着六尺之远,我进退躲藏不得。

我已瞥见画院正的布头罗帽,脚步不由往敞开的窗户挪去,犹豫着是否该从窗口跳出去,三层楼高,运气好那至多折断条腿,修养些日子,总好过被拉去掖庭暴室。

昏昏沉沉地不顾性命,闭上双眼真想要跳下去,猛地腰际被人拦住,一下子坠入另一片黑暗中,恍惚又以为自己跳下了,坠在柔软的丝绵之上。

睁眼才发觉自己正躲在黑绒窗帘里,正被人揽在怀中,此刻忽然有柔和芬芳的气息吹在耳边,男子低沉的嗓音道:“小心,别说话。”

窗帘留给我与身后陌生人逼仄的空间,画院正恰在这层巡视,拣出一幅画儿端详,我知道不能说话,但被人抱得别扭,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放开。”

陌生男子倒是很听话地松开手,但我与他挨得太近,漫漫的衣香令人迷惑,我小心往前挪一小步,终于不再与他身体相互触碰。

回首往此处走来的画院正却让我慌张起来,还以为被他发觉,幸而他停在距我三步之外,低声自语,我听不清他细弱的声音,还好他嘀咕一阵之后,便下楼离开了。

确认听到关门上锁的声音,我才长舒一口气,从厚绒窗帘后走出来,全仰仗为了挡住阳光保护画卷的厚实窗帘。

我冷冷万福谢道:“虽然先生藏在此处,也不见得是什么君子,但小女子还是谢过先生的救助之恩。”想着刚才平白被人拦腰抱着占去便宜,除却哥哥,还是第一次被男子那样近距离地环抱。我便无法心平气和地说出谢谢。

那人倒并不在意我的无礼,笑道:“方才情急之下才唐突了姑娘,姑娘不要介怀了,齐韶并非妄占姑娘的便宜。”

我抬首审视方才救我却又轻薄与我的人。他与沈大人年龄相仿,一袭绉纱水墨色长袍,杳杳如水烟绕身。肤质白皙近似女子,面带惑人笑容,眼眸却变幻莫测,仿佛那笑容也远隔蓬莱,并不真实。身上少了沈未病纯净不染,举手投足间却多出沈未病所缺的成熟稳重气度。

他倒承认得爽快。我一声不吭地走到画架上信手取下卷轴,不再理会他。

他并不计较我的冷落,指着先前我念念不忘的那幅画道:“姑娘也懂画儿吗?见你在苏汉臣的画儿前站了许久,不过苏汉臣的画儿太过精细,我却并不太喜欢。”

“各人所爱,我喜欢工笔多些,就更爱苏汉臣的细腻画风,”苏汉臣被人贬低,我当然不高兴,“先生想必是常画写意的,那就看看我手边这幅董源的山水,不要再看那幅苏汉臣的脏了眼睛。”

他摆摆手,道:“我并非在贬低苏汉臣,只是论写实画风,宋代当推李公麟的白描为首,苏汉臣之流一味追求细腻,写实在他笔下不免有卖弄之嫌,相较前辈,他也没更大的进步。”

他的话正如父亲过去对苏汉臣的评价,不得不说客观,我却还要强词夺理,道:“李公麟不正是工笔练得极好,才开创出白描的。”

那人见我恼火,却生出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仿佛极为无奈道:“姑娘无须气极,姑娘说好,那就是好。”

我更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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