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嫔好似天生就有那种让人放下戒心的本领,新城公主才两岁,童言无忌,熹嫔闲闲与我谈起新城公主的种种好笑事情。我渐渐放松警戒,忍不住浅浅笑了。

熹嫔待了约半刻钟工夫,赠与我一些珠宝,她走后更是有一拨的妃嫔来访,莺莺燕燕,浓厚的脂粉气熏得我难受。我小心应对,心中又烦不可耐,却不好叫苦,过了晌午,我连顿安稳饭都吃不到。

其中还有江川带了圣上旨意,赏赐我一批珍宝古玩,不外乎如意玛瑙之类的吉祥物件,我从沐?给我的首饰盒中挑出一个赤金嵌蓝宝石蜻蜓珠花送与江川,江川并不与我客气推辞,爽快收下了。

管不得别人怎样看我,我推说午睡,让碧茹在门口替我挡了访客,她们说我骄纵也好,恃宠生娇也罢,我只图清静。

我才踮脚从书架上想取下那本《笑林》来消遣,却听得廊上传来环佩叮当,我蹙眉,思忖碧茹心一软,不晓得又让哪位娘娘进来了,才转身细瞧,居然是陛下。

他一身苍青色常服,袖沿、衣襟以金线绣云雷纹,通天冠束发,比在天禄阁时的朴素简约,此时俨然是倜傥风流之姿了。

我叩拜行礼,陛下扶起我,两人四目对视,我颇为紧张,随口笑道:“陛下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宫女说你是在午休,”陛下亲昵地替我整整发簪,微笑道,“我是不信的,之前在天禄阁,你似乎从来是不眠不休,精力旺盛的。”

“如果嫔妃娘娘们继续将我视作长安城西市贩卖的西域奇珍,逐一来参观,我是吃不消的。”我抚了抚手里的书,直言不讳道。

陛下但笑不语,我想他或是会与我提及墨脂被惩处一事,但他却夺过我手中的《笑林》,道:“那天只想送你本书,倒惹得你莫名其妙地跑了。”

那场景任谁都承受不得,女子总归在意自己容貌,如何能忍受被人轻视,我的手不自觉地附上脖颈处的胎记,道:“我怕你见到丑陋的我,要说出些让我难过的话,索性就跑了。”

我双瞳若剪剪秋水抬首凝视他,缺陷的容貌纵然百般遮掩,始终是心底最大的疼痛。陛下或如何看待呢?他或是会让我日日缠着丝巾,从此不要再取下,也不要被他看见。我猜他还是爱我修饰后的容貌多些,否则那日在西苑,他也不至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然而他却只是轻柔地抚上我的脸颊,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摩挲,目光浩淼如仰望天际浮云,怜惜道:“孤芳尚可自赏,佳人奈何独殇。”

沉沦在他柔和亲昵的目光中,我一阵迷离,难道是我领会错了吗?

我怔怔地站着,忽然他变戏法似的,手中多出一个铃铛。正是昨日我挂在辛夷树上的那只金铃铛,他将铃铛交与我的手中,道:“铃铛我替你取来了,去挂上吧。”

难怪方才听得环佩之声,居然是这只金铃,我谢过他,接过铃铛欢喜地悬在步廊上,双手合什默默地拜上一回。铃铛快活地在风中摇曳,淙淙之声如越溪泉水。

我才将手放下,他揽我入怀,问道:“你许了什么愿呢?”

我并不习惯他亲昵地抱我。虽然从外表推断,陛下如沈未病一般年纪,我之前也被他骗了过去,但他已过而立之年,三十一二的年纪足以做我的父亲了。思及此处,我不由得身子一僵。

陛下仿佛觉察到我的窘迫,极其自然地放开我,负手立于一旁。我甚是感激他从未强迫过我什么,我顺遂他方才的话意,浅笑道:“唯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罢了。”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陛下思虑着,我自是明白他所想比我遥远许多。

国朝除却西边高丽偶有挑衅,四方安定。只是显庆末年先帝御驾亲征与高丽一战,消耗内虚,两败俱伤。

今上继位又有钱氏之乱,故而政策都是与民休养生息,十几年下来,虽说不得太平盛世,与百姓也算是个安稳的时代。然而从陛下孜孜不倦习读政论之书来看,他并不满足做个庸碌的君主。

又与我闲闲地说上几句,陛下就离开了,然而晚间陛下却颁下一道满宫皆奇的口谕。

兰若堂苏氏染病,静心养病,宫人不得打扰。

我无名份地住在兰若堂配殿,宫嫔们急不可耐地等着陛下赐我位分,好决断是否要巴结上我,殊不料陛下关于我的第一道旨意,却是这般无关紧要。

江川挑来兰若堂的内侍宋拓跪在地上,与我传达这道口谕,我恰在用水果,听后不由得抿嘴笑了,高兴地赏了宋拓一块玉?。

陛下定是将我随意说的玩笑话当真了,不过我甚为感谢他的这道口谕,好让我名正言顺地闭门谢客,也无须担心得罪人。

然而我越是不见人,她们越是好奇,不少人巴巴地来打听。碧茹做事老成稳重,早早就将兰若堂的侍女聚在一起,训诫过一番,宋拓也教训手下内侍们不得多嘴。

我担心陛下召幸我,然而他只是每日午后与我聊天,诗词歌赋,丹青书法,那些在天禄阁与他轻松谈及的话题。他依旧神态轻松,而我变得小心翼翼,我警觉的像只刺猬,他有意无意靠近我的行为都令我慌张躲闪。

两人莫名其妙地僵持了三日,陛下也不曾召幸旁的妃嫔,日日独寝与贞观殿,他似乎在耐心地等待。

第四日了,两人依旧在千绫居闲坐,他在书案前忙他的,而我手执一卷《淮南子》,信手拈来茶碟中梅饼,看书打发时光。

忽而他唤我过去,指着熟宣上的字,问道:“你以为我这个四字哪个写得更好?”

他与我独处时,从不自称“朕”,私心揣测那是他对我的尊重,他并未刻意将我视作臣下,或强调尊卑之分。

我垂首一探,尺许的纸上只并排提着“娴雅柔敏”四字,四字写得不俗,但他写这四个字与我看的意思,则需我细细体味了。

我摇摇手里卷起的书册,笑道:“虽然陛下的字很好,可惜这四个写得都不得我心。”

陛下不甚在意我的挑剔,撤去这张纸,重新铺开一张熟宣,道:“那我再写四字,你瞧瞧?”

“陛下无论写什么,我都是不喜欢的,”我已然猜出他的意图,遂按住他提笔的手腕,淡然道,“我不要嫔位的册封。”

嫔位之上才有诸多封号,封号好坏寓意在帝王心中的分量多寡。嫔位极难攀上,沐安在宫内小心熬了一年有余,还只是正五品顺仪。就算世家女子,情非得已之下,才有入宫便晋封为嫔的特例。我无依无靠的平民女子,一跃而册封从四品嫔位,不但折福,只怕折寿,烈火着锦,在宫中定然无法长久。

对我的回答,他并无诧异神色,只是平静如静水深流,问道:“你的理由?”

“陛下欲要置我与炭火之上?”我将他手中的笔摘下,搁到笔架山上,温然道,“如果不是,那我就谢过陛下的怜惜,万万不要给我嫔位册封。”说罢,我跪伏与地。

我的话对正在热头上,一心要宠幸我的陛下,无异于当头一瓢冷水,故而我出那番话时,并低头不敢瞧他,我难以分辨他的喜怒,良久的沉默,红木地板硌得我的膝盖微痛。

既然今日豁出去了,无妨将话说得更明白,我再次叩首,道:“后廷历来便是怨气纠集之地,红颜白发,哀怨终老,听闻兰若堂之前就闹过鬼的,”思及此处,我唇边溢出苦笑,“圣上自有神灵佑护,而我……”

我怕死去的幽魂,我更怕活着的妃嫔,各怀鬼胎的妃嫔后宫从古至今在这方寸之地斗了千年,杀人手段更是骇人听闻,即使坐上皇后之位,亦如临深渊,甚至难以趋避废后悲惨结局,况且我毫无根基可言,所能仰仗大抵只有圣上对我深浅难测的恩宠,如何不怕。今上的后宫更有陆昭容这般厉害的角色盯着我,我只怕日子会愈加难过。

独自回味自己的境况,更添哀戚,眼中薄雾冥冥,皇上轻叹,我待他开口,不想他却将我拥入怀中,先前我扯住他的衣袖原是慌乱无措的举动,手还停留在他怀中被压得动弹不得,我的脸颊瞬时红了,又不好推开他。

我的另一只手游走而不知该置于何处,不经意却被他的右手反手握住,此刻与他离得那样近,他鬓间紧抿的发丝我亦看得清楚,耳尖他的气息模糊如海市蜃楼,却又真切,只听他喃喃道:“如果朕一直陪你走下去,那你也就不会怕了吧。”

这是他给与我的诺言吗?陪我一直走下去,那么是一生走下去吗?我心中茫然,侧首对住他清亮的瞳仁,不是哀悯,而是更深的疼惜,我藏下的私念瞬时仿佛清风吹拂麦田般散去,一时失意情迷,心跳漏过一下,迷蒙的回望他。

他那双眼迷离逐渐靠近我,近距离地看,也第一次发觉他的眼睛生得那般精致,女子就算用尽眉黛也难以描绘出来,而他眼中的柔情,仿佛春风拂过麦田的悠然波澜,我刹那被那双眼迷住了心智。

我不禁闭住双眼,漫长等待之后,他却只是在我眉间浅浅一吻,如蝴蝶翅羽触及皮肤般轻灵美好。

陛下离开,晚间颁下一道封我为从五品美人的旨意。我长嘘一口气接下这道旨意,他终归顺遂了我的意思。贵嫔之上,方要授予金册,夫人之上,才授予金印。美人尚算低微的嫔妃,并不用去祭告太极殿。只是少府那里多记上一笔而已。

但陛下还是做了违反常理的赐封,我并未侍寝,赐封美人之位。碧茹猜想晚间或者会有侍寝的宣召,早早替我准备沐浴汤与替换衣物。看着她忙碌,我亦是惴惴不安地等待,最终却等来陛下今夜独寝的消息。

他仿佛将我视作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而他恰是那爱莲之人。那他当初完全可以一直瞒着我,我也不会去揭穿他,两人互引为知己。

然而今时今日的我,除却换到更舒适的住所,身边多了服侍的人,日子过得百无聊赖,还不如呆在内药局充实。我猜不透他所想,困在兰若堂内,进退维谷,心中更加烦扰。侍奉我的宫女也为我担心,饮绿嘴快,还要将宫女私底下的议论全盘说出来与我听,却又被碧茹给呵斥住,不许她乱嚼舌头。

又何必呢?如满院梨花欲落恐难禁,人心也从来难以控制。指不定我的任性妄为,真的惹恼了陛下,他才故意将我空悬多日。虽然心中认定他并不是那样容易退却的人,但被饮绿一说,又无端害怕起来。

梨花存不得许多时日,院内梨花开得极盛,略显出颓势。许多日未曾静心画得一幅丹青的我,我盘算着用纸笔留下白梨之影,可惜心境纷扰,几番提起的笔最后还是掷回笔架。

胃口欠佳,午膳举箸应景而已。下午我跪坐在步廊的锦垫上沐浴阳光,一边胡乱地翻着《太平广记》,门外一阵凌乱的声音,而后果然见碧茹一脸喜色地跪在我身后,向我道喜,道:“今夜陛下点了主子侍寝,主子该先沐浴准备了。”

我迷茫望碧茹,她以为我激动地没有听清,便耐心地再次重复,我松开手中的书卷,心中毫无着落,隐约体味出些许宿命难逃的悲戚之心,任由碧茹与采蓝服侍我入内洗浴。

本朝规制,贵嫔以下获宠的内命妇,均在当夜戌时由软轿送至贞观殿,宫嫔不可留宿过夜,寅时即送回居所,唯有贵嫔以上一殿主位,主上方可留宿其寝殿。

除却出身高贵,入宫即获高位的世家小姐,背景稍显逊色的女子,获封并不高,自然无法避免略带屈辱的侍寝,我不幸便是其中之一。

以前幻想当是等待一日漫长婚礼过后,夫君挑开自己的盖头,饮下合卺酒,听得喜娘道一声百年好合。而如今再是荣宠终究为人妾室,思及自己的初夜却是这般开端,不由更添尴尬,我未曾入选秀女时,曾经怀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单纯心思,如今说来恐怕更会被人取笑。

我缓缓沉入浴桶中,用水猛扑自己被蒸汽熏得涨红的脸蛋,决心将这些念头驱逐干净,偏又忘记采蓝正替我梳理长发,头发一下子被揪起,心情更糟糕。

沐泽时间还早,换上一袭月白色百褶宫绸裙,一切就绪离软轿到来还有大半个时辰。大抵沐浴水太烫,此刻我只觉全身气血上涌,心虚焦躁,更见不得人在眼前晃悠,便遣退宫女仆从。

披发燥热难忍,我挑出一支镂空刻紫薇象牙簪子欲要挽发,手一抬起却下意识熟稔地梳起如意髻,手不由得凝滞住了。我对镜苦笑,终究还是绕不开沈未病,他在我生命中留下太多的痕迹,连梳头我都逃不脱他的影子,最终我还是梳了个并不熟练的挽云髻,梳得松散,盘发摇摇欲坠。

我不恨他,我只怨自己无法释然,纵然那日仰卧在空旷雪地中,想得那样清楚,依旧难以全然放下。仿佛握住残碎的镜片,掌心被镜片扎出豁口,依旧舍不得丢弃。

或许日子久了,一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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