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茬又是令一件玩笑,我拾起一片藏在树杈中的焦黄梨花瓣,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江梨。”

“梨花的梨?”

我揉了揉花瓣,道:“江蓠家中窘迫,双亲俱是目不识丁的农人,却有七个孩子要养,他夹在中间,出生又逢梨花开的时节,就随便替他娶了这个名字。”

他脸上的不可思议化为浅浅笑意,却不能当着我的面取笑他自己钦点的状元,遂不住咳嗽起来,我抚了抚他的背脊,无奈道:“父亲当初看了他的名字,也差点将一口茶喷出来,后来取《离骚》中“扈江离与辟芷兮”这句,替他改了谐音的名字。”

他止住咳嗽,道:“江蓠家中穷困,怎么读得起书,我听说上林书院门槛很高,苏夫子当初怎么收下他的。”

“江蓠自小跟随村子附近道观里的道士学会识文断字,读书刻苦非常,他在书院门口空等了三天,定要见上家父一面,父亲可说一半是为他的诚心所动,”椅不止的长流苏珠钗戴着碍手碍脚,我取下示意他帮我拿着,道,“他交不起学费,遂允他在书院求学半工半读。”

陛下取了珠钗,却徐缓地将流苏钗抵着划过我的面颊,笑道:“你倒是知道的清楚,你二人过去就是熟识吗?”

“算得上熟人了,”我不解他的问话,诚恳道,“父亲欣赏江蓠的刻苦,知他生活拮据,常邀他来家中吃饭。”

“原来还曾同桌执着,”他摆弄手里的珠钗,戏谑道,“落魄书生,先生小女,芳心暗许,才子佳人故事都是这样开头的,。”

他是在介意吃味?我不免好笑道:“难道韶郎因此后悔将状元的位置给他了。”

“非也非也,”他取了戏文里的口吻,道,“苏夫子既有意将你二人配成一对,小生横刀,甚为惭愧,状元之位可做补偿。”

我假装不懂,继续只当做话本故事,游戏道:“假如那小姐真心欢喜书生呢?”

他横我一眼,道:“你敢?”

“小姐可是先认识书生的,”我放下剪子,恣意含笑望着他,道,“坊间故事,除却才子佳人,多是有个登徒子要横插一脚,韶郎不晓得吗?”

他将我揽入怀中,在我耳边吹气,低声道:“为你如花美眷,在下做一回登徒子也无妨,小姐不也是喜欢登徒子的吗?”

我用力掐了他的手,笑道:“脸皮真厚。”他嬉笑不言,任我掐着他,留下浅浅红痕。时光静默,我忽然希冀他可以伴我十年,二十年,直至生命尽头。此刻或是第一次模糊地生出了相守一生的心念。

“如花美眷,抵不过似水流年,”我依靠着他,试探道,“小姐也会变得皱纹横生,登徒子莫要后悔,将小姐抛弃。”

“不会的,会陪小姐坐等梨花开落,还有等着小姐每年的梨花酿。”

我侧身凝视他的容颜,这次该是真实的了。

欲要看穿他的双眼,却沉入深不见底的湖底,他的心,我从来摸不透。

正因为摸不透,才更像看见真实的他,听他真心的话。

嬉笑怒骂,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忽然想起另一桩是非,道:“几日后新科进士入宫谢恩,届时宫嫔可在贞观殿旁的空江楼旁观,可馨没记错吧。”

“你还真念念不忘地要瞧江蓠了?”

“这回可是韶郎先提这茬的,与可馨无关,”我笑道,“可馨原是想着太妃也会带寿宁长公主一起去的,须得留个看得清楚的好位子。”

他敛起方才的戏谑,目光杳杳,道:“寿宁择婿,不晓得会看中哪家人。”寿宁的婚事于朝廷也是件大事,寿宁的意思并非最要紧,但最好是能皆大欢喜了。

我更担心的是沐安,她怀着身孕,我不忍请旨夺去她这个遥望哥哥的机会,却又怕她受不得刺激,做出反常举动。

那日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修剪完灌木,碧茹领着宫女侍奉陛下与我浣手,我一边与陛下说话,一边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退去了。

不多时,城阳公主垂首端着红漆托盘,畏缩地挪过来,不棕头望着躲在步廊廊柱后的饮绿。最后还是支撑到她父亲面前,奉茶,闷声道:“父皇喝茶。”

一套真红色苏绣穿花衣裙,洗去一些惶恐,添了喜庆。她尚未行及笄礼,长发略略以玉梳篦盘起一部分,依旧垂至腰际。

陛下瞧我一眼,停滞不动,我推了推他,道:“城阳公主向陛下奉茶。”

陛下表情淡然,依旧不肯伸手接过,城阳恐惧得快要大哭一场,但她执拗地不肯扔下茶盘哭泣,父女俩俱是执着之人,毕竟四周许多人瞧着。

终于我接起茶,递给陛下,轻声道:“是公主的孝心。”

陛下似是被我逼得无奈,轻轻抿了口茶,放回去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城阳背影抽动着,终于哭出来了,我怜惜阿芷,转而问道:“陛下打算以后一直这样对待她?”

他丝毫不觉自己的失责,他才是孩子的生父,却比我这个养母对孩子更加冷淡,反而问道:“有什么不妥?”

他有意要揽我入怀平复我的情绪,我却不肯,道:“下旨将阿芷册为公主,臣妾还以为陛下有心缓和父女关系。”

他面带笑意,在我看来仿佛嘲讽一般,道:“所以你安排了这一出?”

的确是我所安排,城阳虽册为公主,毕竟冷落许多年,安排一出奉茶的戏码,我原来担心城阳不肯认父,谁知却是陛下不肯将戏做足,连假装的关爱都不屑表达。

“血浓于水,她归根结底是陛下的女儿,她所作符合孝道,女儿侍奉双亲,无须臣妾特地安排,”我退后几步,道,“臣妾也没料到陛下这么不喜欢,自作聪明了。只是既然如此,又何必过继给臣妾,惹臣妾胡乱揣摩。”

他用力地抬起我的下颚,揉着我的脸颊,道:“那么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将她册封,然后过继给你吗?”他双眸幽深似海,我讨厌逼视,脸颊又被他抓得疼痛。

“陛下在弥补臣妾的遗憾。”

“她过继给你并不意味着什么,”陛下松开制住我的手,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眼中稍稍隐去了几分戾气,温然道,“她在朕的心中,还只是个公主。”

他拂袖而去,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江川领着侍从紧随其后,递给我一个意味悠长的眼神。

兰若堂又恢复沉静,方才那人我还认得吗?这是他第一次收起他对我的好,浑然成了另一个陌生人,仿佛是朝堂上的天子,气势逼人。

我的心被抽空一般,碧茹过来扶住我,城阳则立即扑到我身边道:“是城阳不好,连累姨娘的。”她双眼微红,心中的难过不比我少,却还顾及到我。

只是公主,而非女儿。他对刘氏的恨,原来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浅,他那样在意孩子的不足月。

我抚着城阳的披发,道:“与你无关,是姨娘说错话了,才惹得你父皇不高兴。”我无法如实相告,城阳才是最可怜的人。

陛下既然不承认她是女儿,那么册封她又是什么意思,如果纯粹地弥补我的痛楚,我宁愿当初就放弃,继续将她搁置在丽景堂。而将阿芷过继到我身边,就是将她卷入漩涡,况且阿芷那样思慕她的母亲,我给不了她母亲才能给她的爱。

为了弥补阿芷,我带她去了丽景堂,寻她母亲刘氏,我顾不得陛下是否乐见此举。

阿芷与母亲相聚,我并不好干预,遂与闵修仪在丽景堂正殿饮茶,闵修仪殿内摆着许多书架,乍一看还以为是天禄阁。我随意挑出一本,打开一看,书页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诡异文字,我不认得分毫,有些意兴阑珊。

闵修仪瞧了我手里的书,道:“那是西域的文字,苏容华也有兴趣吗?”

“妾看不懂。”我将书放回书架上,道,“听闻修仪精通几国的文字,妾很佩服。”

“哪有几国之多,都是滥竽充数,”闵修仪掩扇咯咯笑道,“只有高丽语,因着我母亲是高丽人,自小练习,能说会写。”

她这一说,我才觉出她娇俏美丽中透出的丝丝异样风情,其父为鸿胪少卿,主持外交事宜,娶一房高丽太太,不足为奇。

“且不提这个,你怎么将城阳公主带回来,”她沏茶,道,“她册为公主了,就不该随便回来。”

她意指陛下不会允许,我假意听不懂,道:“她吵着要见母亲,总要顺遂她的心愿。”

“顺遂了城阳的心愿,则会忤逆陛下的心,”她将蓝地西番莲纹样瓷碗递给我,道,“你让城阳奉茶的事,我听说了。”

茉莉香片散出袅袅清香,我以近乎自嘲的语气道:“这么快?”

闵修仪随意翻弄书本,道:“冷落许多年的皇长女一朝得势,还过继至宠姬名下,自然会招人注意。”

我握紧纨扇道:“这样说来,修仪是明白我的苦心了。”

“你急于巩固城阳地位,但你至少该摸清陛下所想,”修仪手指扣着桌面,道,“陛下将她册为公主,绝非在承认城阳身份,原谅她母亲,否则也不会让你收养。”

“陛下令妾收养,只是怜悯妾身小产。”我垂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答。

“这只是其一,”闵修仪将点心推到我身边,示意我尝一块,道,“其二,你膝下无子无女,却迅速攀上容华之位,越过育有一女的熹嫔,而你的出身仅仅是州府秀女,超乎异常的恩宠,世家不会坐视不理。”

日子安稳,一心与陛下赏画弄月,不曾居安思危,所以当日陛下再三反问我是否明白,我依旧混沌不明。经闵修仪提醒才顿悟,城阳的地位原来是在帮我,身边劲敌环绕,我却浑然不觉,陛下此举实为护我周全,弹压舆论。看来宫内过一日舒坦日子都很难,遂无奈苦笑道:“更怕世家之外,还有许多人嫉恨妾身……”

以我所知,世家女子在宫中影响式微。与其担心世家,还是更担心陆昭容,毕竟我假颐嫔之手害了她的妹妹,她知道真相,定不会放过我。

闵修仪一怔,忽然迸出银铃般的笑声,道:“陆昭容才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跳梁小丑,蹦?不了多久的,难不成你以为明贞夫人、上官婕妤都是看客?”她对陆昭容轻蔑的态度不禁令我想起上官婕妤。

我听出弦外之音,一阵见血道:“妾记得,修仪也出身世家。”

“对,正因我出身世家,所以比你更了解世家势力的可怕,”闵修仪似笑非笑道,“而我与你说这些,并非上官那般觉得你有多么可爱机灵,只是为了阿芷,我好歹也看着她长大。”

闵修仪快人快语,直爽的性情,并不让我觉得过分难堪,我回道:“妾记下了。”

“另外刘氏让我转告你,陛下不喜欢阿芷,是意料之中,是命,你不用再挖空心思。”

刘氏的话中带着浓浓的无奈,阿芷不被喜欢,她毕竟负有责任。我道:“请修仪转告刘氏,妾会常带阿芷回来看她的。”

“我前头一番话算是白说了,陛下从来就不喜欢阿芷,也不打算喜欢,你老是带阿芷回丽景堂,就在违背陛下的意愿,没有一点好处。刘氏就算今天糊涂一次,为了阿芷的前途,以后不会再见阿芷的。”

我不信刘氏能狠心抛下女儿,也不信陛下永远不会喜欢阿芷,骨肉血亲如何能割断。我道:“但刘氏才是阿芷的生母,抚育十余年,妾只是养母。”

“哪有这么多分别,又不是看血缘,一切依圣旨而定,圣旨上既然定下由你抚养,那你就是阿芷唯一的母亲,刘氏跟阿芷再没有瓜葛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只要照顾好阿芷就成了,这点意思都不明白?”闵修仪极其不耐烦道,“亏得上官如兮平日在我面前夸你有多聪明,及笄宴上那幅画还算有点意思,不过听说你让阿芷去奉茶,我就觉得你蠢笨。你如果聪明的话,就记得以后不要带阿芷回来了。”闵修仪爽快直言,全无含蓄,透着浓厚的市井气,相较之下,似乎我才更像温婉端庄的世家女子。

闵修仪毫不客气地顺带将上官婕妤贬低了,我遂试探道:“上官婕妤与修仪相熟?”

“她没告诉你?”她表情有些伤感,“世家之间都有联姻,算起来她该喊我声表姑,不过她从来不肯这么叫。”

我不觉哂笑,以上官婕妤的性格,会喊出这声“表姑”才怪了。我回归正题道:“修仪的话,妾会谨记在心,妾以后会常来拜访娘娘的。”

闵修仪翻开书签,笑道:“那倒也不必了,我忙得很,没工夫招呼你。”

闵修仪不将自己当做九嫔之一的修仪,也不将我视作宠姬,好似大家的地位差异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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