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用多了会损伤御体,况且对你的名声也不好,芙茉,宫里的人都说你狐媚惑主,被皇上捧上高位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冯表姐冷笑道:“这又宋婕妤对你说的吧,怎么去了冷宫还这么不老实?”

“芙茉,你明知她是被冤枉的,我从不曾赠香囊给她。”

“有胆你就告诉皇上,这香囊从前是你送给我的,”冯表姐恨着,始终是忿忿不平的恨着,原本属于她的幸福怎么就渐行渐远,永远也回不到当初。

谁愿意伺候龙床上那个龌龊的老男人,谁愿意在宫中与这些空虚寂寞的嫔妃争来斗去?都是被逼无奈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早知当日我就一口咬定是你,而不是找何太医或者是旁的替死鬼。”

她虽然性情泼辣、脾气不好,与他也是海誓山盟、曾一心一意以诚相待,沈天放怎能为了一个只有数面之人的外人来责备他。

“就算那个宋婕妤曾设计过你,可倩儿是你的亲表妹,你怎能让宏烈娶你才认下的什么堂叔的侄女儿,在你心里,这样深重的亲情还比不过虚如浮云的权势吗?”

“我想要你带我离开,能做到吗?”

“出卖自己至亲的骨肉,和带你离开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虽无法带她走出这座深宫,可是沈天放都想好了,他会一如既往地陪着她留在宫里,哪怕睁眼看着她辗转承欢,哪怕要替她做无数的违心事。

可只这一件,他办不到,他与她都这样苦了,怎能让表哥与倩儿重蹈覆辙。

“我能做到的事,玉儿为什么不能做到?况且,又不是将他们拆开,不就是共侍一夫么?她若真是爱宏烈,就应当去容忍他有三妻四妾。”

记得当初她被和帝突然临幸,永远的失去了与天放在一起的可能,左等右等盼来的不是倩儿设身处地的替她着想的书信,而是满纸荒唐的大义……最后一线希望就此断掉,她心中怎能不怨?

倩儿已经拥有了她所失去的全部的幸福,不过就是分一些出来,怎么就很委屈吗?

“至于宏烈,并不是我执意要他迎娶堂叔的女儿,而是他愿意的,我只能说你对你位充满了野心的表哥,了解得真真是太少了。天放,我们都变了……”

冯表姐离开后,下了半夜的雪虽然停住了,可是北风仍刮得厉害,茫茫的地上遗下两行宫人深深浅浅的脚步,除了雪迹,什么也不曾留下。

直至此刻,沈天放才彻骨的体会到,不论是他与她,还是宏烈与倩儿,再也不可能回到无忧无虑的过去了……他一个人沿着朱漆的宫墙摸索着回到太医院,周身上下的都冷透了。

“沈太医,有一封从济州来的书信。”

“竟然是她?”

当天放从太医院宫奴手中接过书信,原以为是表哥宏烈差人送来的,心中正疑惑,往时这样的书信都是先送入相府,如今怎么到先送入宫中,拆了开来一瞧,是倩儿写给他的。

内容不过廖廖几个字,说她最近要回帝都一趟,家中亲戚虽多,却有家不能回,恳请他帮忙替她寻一处馆舍暂住。

篇幅虽短,薄薄的花笺却有斑斑泪点,看来她多多少少都应该知道些了。

天放出城去接倩儿已是二月,正值春寒料峭的天气,她虽由王府的人一路护送,宏烈并不曾陪伴在左右,相较于她一个人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出奔,明明有随从跟着,却更见失魂落魄。

两个人见了面还来不及叙寒温,天放只觉肩头倏地一沉,倩儿撞入他的怀中嘤嘤而泣。

那样猝不及防,天放不由挺直了脊背,双手落至半空中,他不知是应该推开她,还是揽她入怀。

原来他虽是个痞子也不是那么忌讳着男女之防,心中却深知倩儿是一个极其端丽的女子,除了宏烈,谁也不能令她如此失态。

……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倩儿只觉哭得嗓子发干,每一个字都要哽咽难抬,喑哑的声音极其苍弱,就像这傍晚雾茫茫的水汽。

其实,她只是太需要一诉衷肠。

沈天放并不是她的亲人,想也是碍于表姐的情面才肯施以援手,她这么不管不顾的赖在人家的肩头实在是太有失分寸……

可她实在是太难过了,也软弱的没有一点法子了。

这一年来的辛酸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得清的,更兼最令她伤心的就是受尽了委屈之后非但得不到宏烈的疼惜,最后换来的竟是他的变心。

他变心了。

自年二十八那日宏烈从诚亲王妃的上房回来,他绝口不提替她以正名分的事,每每与她在一起也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心细如她自然体察到他的变化。

“玉儿,若你真有那么在意我,又何必急在一时。”

“我这肚子一日大似一日,难道你要我以妾室的身份生下庶出的孩子么?”她承认自己太渴望能够拥有宏烈正室夫人的身份,可这的确也不仅仅只是为了以正名分呀。

按大瀛“子凭母贵”的国法,庶出的孩子不论男女,与正室所出的子女都是云泥之隔,不但没有资格继承爵位,作为皇室的旁枝更无法配享宗庙。

宏烈可曾设身处地为她与腹中胎儿考虑?每当她怒极与他争执,他除了沉默还能做什么?当她逼得他无可掩藏,他终于说出了令她伤心欲绝的话。

“既然你这般煎熬,不如先出去散散心,待想明白了再回来。”

“我在这济洲城举目无亲,有家又不能回,还能去哪儿?还能上哪儿?宏烈,你怎能这样待我?我还怀着你的骨肉……”

她虽是赌气写信给天放,可确实也无人能够依靠。最令她心碎的就是宏烈知道她要走,不仅不说一句挽留的话,一直到她离开那日也不曾前来相送。

“天放,你说,他的心是不是变了,是不是变了。”

见倩儿满脸憔悴,拖着臃肿的身子就这么痴痴傻傻地反复寻问他,天放感同身受地将她揽入怀中,用力地握着她因哭泣而颤动的肩头,心痛道:“还有我和你表姐在。”

天放实在不忍心告诉倩儿真相,善意地谎言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他隐瞒了宏烈与冯表姐之间的交易。

大瀛宫

乍暖还寒的天气,帝都飘着斜风细雨,天放心里因记挂着倩儿的请求,寻了个由头正欲出宫,半道上却被宫中大尚宫拦住了去路。

“沈太医,冯主子最近总是精神不济,又不思饮食,劳您移步至毓秀宫。”若换旁人,天放自是推却,可听闻是冯表姐只得心神不宁的前往毓秀宫。

四品美人虽不是一宫主位,可因冯表姐极其受宠,先是扳倒了居于正殿的宋姨妤,接着又将原来一并居住在偏殿的赵宝林与汴才人寻了不是打发出去,偌大的毓秀宫便以她为尊。

宫人掀起锦幔珠帘,有甜软的香气扑面而来,是冯表姐身上惯常的味道,只是新近脂粉的味道了又重了些,天放不由望去,果见她涂脂抹粉坐在围屏下,正对着银镜贴花黄。

那花黄乃金箔所制,色泽金黄,衬着冯表姐芙蓉玉面柳叶眉,愈见檀口星眸,美得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看来娘娘的气色极好,若无别的吩咐,请容小臣先行出宫。”

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

他曾不止一次向冯表姐说起过倩儿如今的处境,她虽挑了些东西命他代给倩儿,但天放心里晓得,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我知道你是心疼玉儿,她被宏烈不闻不问的摞在外头却也是可怜。”

因是冯表姐扯头作的媒,在倩儿被迫离开济州,宏烈也极快的返回帝都向冯将军府上下聘,双方交换了更贴,婚期也一天天的迫近了。

只是可怜倩儿还在痴痴的等,等着宏烈回头,等着他来相接。

“娘娘既然都知道,那么就请允许小臣出宫,娘娘与表哥办不到的事,就由小臣代劳。”

而宏烈人此刻明明就在帝都却避而不见,就算是他沈天放要找他,还得辗转经过父亲沈相告之,才能设法约约在今晚相见。

天放据此推断,宏烈不仅下了决心,对倩儿估计也不会有更好的安排……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因此急着出宫。

“在你去见小诚亲王之前,勿必先将我手上的这封信送给倩儿。”

“你总算肯写信给她了。”

见冯表姐总还是顾念着与倩儿的姐妹之情,天放很是欣慰,他接过以融蜡头打上封印的书信急着要离开,冯表姐却叫住了他:“天放,我把玉儿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

天放一个回头,想要许给冯表姐安心的笑容,却见她双目垂泪,有些仓惶地望她,又相劝道:“别担心,我忙完了倩儿的事就回宫陪着你。”

“那敢情好。”

天放像在冯表姐的殷殷注视下走远,这令他有了一种似乎可以重来过的错觉,就算冯表姐人已经是和帝的嫔妾了,可她的一颗心却从不曾改变。

直到他将信送到倩儿的手上,看着她憔悴脸上难得舒展了一线笑容,他才要会心的一笑,倩儿的笑容却在瞬间僵住,一头栽倒在地,鲜血从云色的湘裙漫涌而出,无情的摧残着她心中那线渺茫地念头。

“为何如此待我……”

不论是宏烈,还是冯表姐,在倩儿最无助地那刻,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

夜已经深了,乌鸦从冷月下飞过,啊啊叫着,在这早春的夜里分外悲凉。

天放端着沾满鲜血的铜盆从倩儿的房中急步走出,一个成形的男胎被打了下来,胎儿约莫有拳头大小,皱巴巴的模样,身子瘦瘦小小缩成一团,五官立体,轮廓清晰,……看得他目中惊痛,心中只道倩儿实在是太可怜了。

而宏烈与冯表姐真真是可恨,良心像是被狗吃了。

倘若他得知冯表姐让他代给倩儿的是宏烈向冯将军府下聘的婚书,倘若他们根本就是沆瀣一气利用他来除掉倩儿腹中的胎儿,使得诚亲王府与冯府联姻无半点拖累,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的阻挡。

“你们伺候好她,”他要去找宏烈,要去找冯表姐,要还倩儿一个公道。

“夫人说不必了。”

伺候倩儿的仆妇连忙上前回话,还不时探出头跃过宏烈望向血淋淋的铜盆,犹豫道:“她还说想要见见孩子。”

天放才要道“这样一见岂不是更摧了她的心肝”,倩儿已拖着虚弱的身子跌跌跌撞撞的爬了出来,她的身后还淌着殷红的鲜血,一滴连着一滴如同从荆棘上撕裂过。

“玉儿不要见了,不要见了,”

天放见状一把抱住倩儿,想要以清瘦的身形挡住她,可倩儿也不知是何来的力气,竟朝他的身侧扑了过去,悲伤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被鲜血染红的胎儿身上。

那是曾经与她血肉相连的亲生骨肉啊!

怀着这孩子的五个月里,她熬过了诚亲王妃及其婢妾的虐待、逼迫,熬过了在济州街头动了胎气的生死关头,曾经不止一次庆幸这孩子福大命大,就算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也能够平安回到遥远的帝都……

最后夺去了他小小生命的竟然只是一纸否定他们母子的聘书。

多么悲惨,多么凄凉。

“你知道吗?我已经能感受到他的胎动了,小小的跳动着的心,还有小小的不时挥动着的拳头与手脚……真是一个淘气的孩子。”

“就这么没了,就这么没了。”

“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表姐,没有他,没有孩子……”她就这么絮絮地念着,念着念着,天放清楚的看到倩儿幽幽两点目光一分一分的黯淡下去,就像是被活生生的掐熄了。

那是一种被彻底击碎的绝望。

天放望着又一次昏倒在肩头的倩儿,嚅嗫着,平素能言善道如他,到了此刻只有默然,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了。

一直以为只有他黯然神伤,可见了倩儿才感同身受的又一次体会到,其实,到了这一刻不必再说什么,也无需再说什么。

都是无力。

不如就这样静静地守护着她罢。

天放抱起倩儿就要往屋内走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破门而入的声音,紧接着是宏烈焦急的呼喊声唤:“玉儿,我的玉儿,天放,她在哪儿、在哪儿――”

“你还有脸来?”

“早你做什么去了?”

“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谋害她腹中的胎儿?”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因为倩儿昏迷不醒,面对天放的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