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熟悉的国王殿，六王女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她刚来岳国时，对任何事物都怀着排斥的心态，一句话不说，一口饭不吃，用自己的双眼逼退每一个要接近的人。国王将她带回王宫后，便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国王怎么会带孩子？都是下命令的口气，叫她吃饭睡觉。若她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子，恐怕早活活被他饿死了。当她说出来到岳国的第一个字后，他第一次将她抱在怀里，好像她真的是他的孩子般。
如今的她明白这不过是他收拢人心的方法之一，可是当时那种情况下，她无依无靠，见到第一个人便是他，说是雏鸟心态也好，抱大腿也好，她渐渐便放下心，与他和谐相处起来。
善雾是当时照顾她的人，多少了解她。看她盯着殿门口的一处刻痕不说话，马上明白过来，说：“是陛下说不要修复的。殿下您小时候难得顽皮，在这刻了个标记，说是以后怕找不着，陛下都记着呢。”
哪里真是她说的原因。六王女心里想，自己当时不过是和国王赌气，便在他的大门口胡乱刻了花纹，想让他丢脸而已。
六王女低喃：“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善雾以为她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没想到她接下来的话却让善雾没法平静下来。
六王女问道：“善雾，为何你没有成为陛下的夫人？”
按身份，别说善雾本身就是贵族出身，就算她是平民，只要国王看重了，当夫人也没什么不可以。王宫是最重身份的地方，也是最不重身份的地方。她很小的时候便不小心看过国王与善雾亲昵，可是一直到现在，善雾还是女官，没有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妾侍。
“只要天天陪伴在陛下身边，善雾已经很满足了。”她笑了笑，说道。
原本以为这话题就此打住，但是六王女今日仍是不依不饶，继续问：“如果你不是他的妾侍，以后他走了，你也不能跟着他一起下葬的。”
“殿下！”善雾提高了音量，即使六王女再怎么受宠，这种话也是不能说的。国王陛下才多少岁，正值壮年的他，怎么会和什么下葬联系在一起。
六王女自知说错了话，抿了抿嘴唇，是她太急躁了，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却束手无策，这样的心情让她冒冒失失地说出过分的话，善雾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小声道歉：“善雾，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善雾行了礼，说“不敢”，却不再和她说话。
进入国王所在的内殿，国王正躺在长椅上喝酒赏曲呢。见到六王女来了，他挥手让那些唱曲的下去，冲她招招手，叫她过去。
六王女皱着张脸，坐到他对面的长椅上。
“惹善雾生气了？”国王看刚才善雾脸色不太好，现在六王女又是这副表情，就知道了大概，“说我坏话了？”
她同样的问题说出口：“你为什么不让善雾进入后宫？她没名没份地跟着你，伺候你，却什么都没得到。”
国王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说：“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你们俩是什么关系，有眼睛都看得出来，何必要人告诉我？”难不成在他心里，自己是个傻白甜，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早就看出来了，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说？”国王将杯中酒喝完，又示意她为自己倒酒。
六王女端起桌上的酒壶，往杯子里倒酒：“今天来，看到了门口的那个刻痕，想到小时候的事情，又想到善雾跟在你身边多年，便想到了。”
见他又将一杯酒喝完，六王女有些复杂地说：“你多少注意点身体。”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国王失笑，“像个小老太太。”
六王女拿了桌上的果脯，边吃边问：“听说今天王后和大王女向你告我的状了？”
“嗯。”国王将喝完的酒杯放在茶几上，“一个说你狼子野心，表面上是中立，其实暗地里帮着三王子坐上王太子之位，还收集了你的罪证，说你嚣张跋扈，任性妄为，还将自己的侍卫安插在某城，以便日后布局全国。另一个说你风评极差，和国师交好不说，似乎和木非林也有关系，坊间还有各种谣传，你早就没有以前的名声了。”
她的名声悄然在变化着，这是她知道的。谣言多了，就会有人开始相信无风不起浪，再怎么解释都没用了。一传十，十传百，谣言渐渐变成了口耳相传的事情，她的神女面纱直接被扒下来，哪有以前的声势。这次西南战役，外人不知道真正的战况，只看到她没有胜利，看到了是丰国过来签的停战协议，便有谣言说她早就不如以前了。
“我知道你帮过木非林的姐姐，却不知道你们俩私下里有联系。”国王好像是闲聊的语气开始询问她。
六王女抚着手腕，沉静地说：“我和木非林，也就只有我帮了他姐姐罢了。他刚回都城时，曾来拜见我，可是我说过我不管这些事，他便求到你的面前。我不知这样的算是什么关系。”
“他曾和我说过，如果真的要支持一个人成为下一任的国王，他会选择你。”国王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她不知道木非林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这句话的，可是显然这话是被国王记在心里了。一个正炙手可热的臣子，偏偏哪个王子都没有选，选了位手握重权的王女，这后头意味着什么，引人深思。
“肯定是你逼问他要选谁当王太子了吧，否则他也不会选了我这个不可能当上的王女。”她四两拨千斤地回答。
“国师呢？你和他关系如此好，为何选择了喻畏，而没有选择他？”
“都城里的贵族小姐们都喜欢去找神官聊天，你怎么没问她们为何没嫁给那些神官们？”
国王轻笑出声，这一关算是过了。
“至于青虽的事情，他的父亲就在那城，他的母族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难不成还让他的妻子孩子受到这样的折磨吗？他跟着我这么多年，我替他着想也是应该的。”六王女对于这件事是问心无愧的，只希望青虽到了那处，便能摆脱都城里的纷纷扰扰，真正过上平和的生活。
“宿淋，你支持三王子继承王位吗？”国王第一次问出了这敏感的问题。
六王女没有犹豫，说：“是的，我知道他以后会是个好的国王，所以我会支持他。”
国王想到王后说这些话时的表情，有些讽刺地说：“王后苦心积虑，想要让七王子登上王位。小七倒是个好孩子，只是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娘。”
“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六王女说道。
成功躲过国王的怀疑，六王女暗自舒口气，幸好她了解国王的脾气，知道有时候直白地说出来，更能快速打消他的怀疑，伴君如伴虎，伺候了那么多年，她多少摸出了一点门道。
距离天气变凉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可是六王女却显得十分忧心忡忡。她时不时看着窗户，嘴里念叨着：“即便是天气热，你还是要注意不要得风寒了。”
风寒在她那个时代虽然折腾人，到底不是什么大病，可是在这里，一不小心就被风寒夺走性命的人多得是。
国王奇怪她今天怎么老是在说这件事，看似听进去了，其实也不过是敷衍地点点头，就不放在心上了。
罢了罢了，也许都是命运吧。六王女见他是这样不在意的态度，没有继续啰嗦下去，将话题转到其它地方。
“九王女被你逼着天天去红凤军，你难道真的是想把她培养成你的接班人吗？”木夫人曾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说过几回，都被他敷衍过去了。
她说：“不好吗？我也忙碌这么多年了，想休息了。”
红凤军集结着岳国的精英，是当权者人人都想要的利刃。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她的手里，是时候该换人做做看。
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六王女都没有再出宫，每日待在殿里，好似在等候着什么消息。因她长时间没有公开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时间她身体不好的消息再次传遍大街小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是不会再上战场了。
不能上战场的英雄，即便以前拥有多么显赫光辉的光环和头衔，在崇尚强者的岳国，都是过去，人们的崇敬之情慢慢成为了惋惜，之后便是遗忘。事实就是这么残酷，不管你当时做出过多少贡献，百姓的遗忘速度总是超乎寻常地快。
不管外头的谣言如何传，六王女殿里的人都知道，六王女压根就没生病受伤。青音将这些事上报时，曾提出建议，让她找个什么机会出去晃晃。只是被六王女否决了。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疑惑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地，他们就知道了原因。
国王殿传来消息，向来身体极好的国王陛下得了风寒。
此事只在王宫里传播，未免政局不稳，对外都说只是小病，休息几日便好了。可是王宫里的人大多得到消息，一时间祈求神明保佑的，寻找秘方的，在国王面前献殷勤的层出不穷。三王子暂代国王处理朝政，处理完公事后，常常去国王殿看望国王，彰显了孝心。
是的，大家都认为，国王不过是小病，很快就会好。宫中的医者伺候着，似乎就足以应对，没人想起来要去请国师大人亲自来看看。事实上，国师在一个月前正式闭关，外头的消息传不进去，即使要请，恐怕都没办法。
只有六王女知道，国王的病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国王一直没有召见她，可能是怕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做出些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情，比如率领红凤军进攻王城，直接夺下王位。这可能是为了三王子，也有可能是为了她自己。不得不说，不管六王女再怎么宣誓，当国王病了，疑心的还是疑心，半点不由人。
这段时间，六王女常常看着自己手镯上那仅剩的红色发呆。这么少，连一条人命都救不了。她所谓的金手指，不过是过家家的玩意，可以锦上添花，却无法雪中送炭。
“殿下，您吃点东西吧。”越落走上前，小声劝道。
六王女抬头看着明显瘦了不少的越落，知道她这段时间不好过，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经历这些，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不饿。”六王女摇摇头。
“陛下那有最优秀的医者，您别担心，他会好起来的。”越落安慰道。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段时间六王女的失常是因为六王女提前知道了国王陛下将会染上风寒。当有这个猜想时，她吓了一跳，但冷静想想，越来越觉得可信。
六王女在等，在等那最后的命令。
国王搀的第十天，善雾终于来到了六王女殿，代替国王召她去见他。六王女走近看，才发现善雾虽然眼下有些青紫，可是总体还算平静，或者说是强装出来的平静。
“殿下。”
走在去往国王殿的路上，善雾突然喊了她一声。
六王女“嗯”了一句，继续往前走着。
“你是早就预料到陛下会生这场病吗？”想到那时候六王女突兀的问话，善雾愈发肯定，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这些年来，她的种种奇迹都被传颂，被称为神女，是被认为可以直接接收神谕的人。她说话那么有分寸，却问出了之前的话，当时的自己为什么只顾着生气，没多想一想为什么呢。
六王女握了握拳，说：“没人可以预知。”
“可是您知道，不是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都改变不了命运，不过是徒增烦恼。六王女面纱下的脸满是冷漠，似乎并没有因为国王的生病而有半分动容。她直面向前，踏进了那座宫殿，好像被那无尽的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