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瞧着忍冬就要出去,心中一动,赶忙跟了上去,及到了门外,才小声道:“忍冬哥哥,崔妈妈是二少爷屋里的,向来见多识广,所以,想求您个事!”

忍冬止了步,他的亲娘正是二少爷的奶娘之一,崔妈妈,仗着娘亲的这份脸面,连带着他们哥两,都被人高看一眼,所以他脸上虽有笑,可话里总有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意味:“倒说说是什么事?”

半夏仍是一脸讨好:“小的才来,按理说不敢不懂规矩,只是想向哥哥打听个人,这也不是旁人,是跟小的一起被卖进林府的,小姑娘,比我矮点,头发黑黑的,眼皮旁有有颗黑痣。”

半夏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

忍冬满脸都是嫌弃,这比了半天,能比出模样来?

他斜眼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就懂得牵挂小姑娘了...”

即使是奴婢,女子的名声也是极为重要的,半夏赶忙摇头:“忍冬哥哥误会了,阿莲和我一起被卖,偏遇上的是船牙,一路北上,一同关在船上快一个月,后面又一同卖入林家,深感同病怜,约定结为异性兄妹,故此分了房后一直挂心。”

忍冬面色才有了几分认真,咳了一声:“原来如此,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这次入府的丫头里,分到房的有老太太那里,老爷的外书房,还有太太屋里养着三小姐和四小姐,也分了一批丫头过去,还有就是咱们二少爷屋里,怪不得你也打听不到,这都是你去不得的地儿,既你是有情有义的,少不得哥哥要帮你询问询问。”

半夏赶快揖了下去:“多谢忍冬哥哥,还是忍冬哥哥有能耐。”

忍冬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回去罢,就等消息吧。”

这等小事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只等回去和他娘说一声就完了,顺便还能收人情。

半夏看着忍冬的背影,呆立了片刻,才转身回房,一眼就瞧见款冬站在门口,眼里有几丝不忍心,他轻声道:“这事你还不如问厚朴,他绝对会一口应承的,哪里需要你在低声下气求半天呢。”

半夏摇了摇头,一样轻声道:“不是这个理儿,忍冬和隐冬一向是得意惯了,也习惯了我们以弱者身份向他求助,若是我一个新来的,绕过他们去求厚朴,只怕连厚朴的好心,都会被他们误解,那反而不美了。”

款冬这才上下看了他好几眼,才笑道:“没看出来,你竟是个有心胸的,也罢,忍冬虽然嘴碎,口上惹人讨厌,好在不乱夸海口,他既然应了你,自然不会白白受你的礼,且等等吧。”

半夏应了,两人胡乱眯了一会,下午照例是忙碌,及到黄昏时分,香包已经装完大半,看样子,明日上午就可全部交出去了。几人于是各自归屋,约定明日上午再来收尾。

第二日一早,就有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兴冲冲地跑进半夏屋里,连口气都没喘,一气儿说了起来:“忍冬哥哥叫我来传句话,说人也在二少爷屋里呢,补的是洒扫小丫头的缺,不过改名儿啦,叫玉竹。”

然后就登登登跑了,半夏连说声多谢的机会都没有。

这屋子是半夏和款冬一起住的,款冬听见声音,一边系衣带一边转了出来:“有信了?”半夏点点头,款冬撇了撇嘴,没有再说话,两人收拾齐全,又一起到了下房。

半夏一边沉着的拿着药秤,一边心里盘算,第一步总算走出去了。

他真的不知道义妹阿莲分到哪个房里了吗?

这话骗骗忍冬这个头脑简单的也就罢了,自知道要分房后,半夏就叮嘱阿莲务必要机灵,尽早想法子传出消息来,所以半夏早就知道阿莲也分到了二少爷房里。

也知道二少爷房里出挑的人太多了,以玉竹的资质地位,肯定连二少爷的门槛都摸不到,那能怎么办?一个院子里,十来个人都虎视眈眈的在旁边盯着,你一个新来的,哪里那么容易就出头?

若是就只做一个粗使丫头,若是碰上宽厚的人家,能保住性命,最好的出路就是等到了年龄由夫人放出去配人,能脱了奴籍,一般的结局都是主子做主,配一个奴才,然后再生几个孩子,也不过是代代奴才的命。

好一点的,是面目生的好,能被主子看中,提为姨娘或者偏房,虽然很多丫鬟把当姨娘或者通房看成最好的出路,半夏却并不以为然。

且不说谁家有志气的姑娘不愿意当通房,而是这是一条送命率很高路,这还是碰上好主子,若碰到那不把奴才当人的府上,在主子们眼里,奴仆不过是一个玩意儿,一个可以随意送人、随意打骂、随意发卖的玩意儿,连活着,都不由自己做主。

可,怎么甘心?!

阿莲虽然是出身水乡,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船牙为了赶路,一路加快进程,船舱底又窄,连河风都只能丝丝缕缕的渗进来,阿莲打第一天就开始晕船,吐得几乎虚脱,汗水打湿了发缕,阿七没有办法,只有隔一阵就喂一次清水,把她抱在自己膝头,抚摸着她的肩头,红着眼睛,一遍一遍说:“阿莲,你撑住,你要是撑下去,我们才会有出头之日.才能将那些弃我们如敝履的人,踩在我们脚下。”

因为一路顺风顺水,不足一月就到了杭州,船队是如此,人亦如此,当自身力量太过弱小的时候,只有借旁人之势。

做人奴仆的,不怕没本事,最怕的是你有本事,却使不到主子面前,如果头层主子看不到,下面,不还是有二层主子吗?

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些在府里呆过多年的奴仆,能在府里活下来,并且成功生儿育女的那些人,绝非泛泛之辈,他们在主子们面前的面孔和手段,只不过是他们愿意表现给主子看的。

所以新奴才,可以在主子面前抖机灵和耍小聪明,却是瞒不过同为奴婢的他们,哪个当奴才的,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若一开始,就直接想方令玉竹出头,也不是没有办法,可这法子绝对是最蠢不过了,平生堂那么多丫头,哪个不是生了一双火眼金睛换句话说,家里没有点背景,自己没有点真事,哪里能跨的进那个门槛?

就半夏目前所知道的,大丫鬟良姜是太太屋里李妈妈的亲生女,桂枝和小厮厚朴是亲兄妹,而白芷的娘老子都在老太太屋里当差.菖蒲的姐姐,又是在大少爷屋里伺候的...里院的这些丫头婆子,就像一个棋盘上的棋子,各个位置都是很微妙的,随便拔出一个萝卜,后面都能带出一串泥。

如果你才开始当差,月例很少,又经常被喝来喝去,受人打压,可慢慢熬,总会有出头之日,可若是当奴才的,还没有自知之明,那么这样的人,绝对在后宅活不长久,所以半夏思索良久,才选了一个最简单的请求。

在这个前提下,你所选择的求之人是谁,就至关重要了。

所以平生堂有那么多奴婢仆从,半夏把目光对准了两位奶妈妈。

然后平生堂有崔妈妈和王妈妈两位奶妈妈,半夏选了崔妈妈。

最后在崔妈妈的两个亲生儿子中,隐冬和忍冬,半夏选了脑筋简单的忍冬。

在确定了这两点之后,半夏才开始在众人面前刷好感。

事实上,说也奇怪,想要突然之间拉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让别人来帮自已,相比自己去帮人,却更是能增加好感更可靠的法子。

因为他下意识的就会为自已帮忙的这件事,找一个非常正向、崇高的理由,自然而然产生亲近感,况且,自认为自己有能力的人,一般不会,也不屑于拒绝举手之劳,而在完成这个帮忙之后,这时如果提出更高要求的帮助,对方继续帮忙的可能性会非常大,因为他想维持自已“好人、有本事”的形象。

自从忍冬自以为自己帮了半夏一个大忙,他对半夏的态度就亲和多了,虽不至于熟稔起来,但也不像从前那样,说话做事总自带几分高傲,而在里院,玉竹也在崔妈妈面前过了个明路儿。

半夏手腕一翻,一个香包就系好了,他整齐的码在一排排香包后面,嘴边露出一抹微微的笑,这路,可不还得一步步继续走呢。

几个人手上动作都不慢,不到中午时分就全部装完了,隐冬先来检查一遍,看了几遍,便叫了空青和厚朴,捧着送到二门里去,又叫款冬和蔓青几人跟着去:“姑太太那边给两位少爷送礼来了,这会子应该也到了二门,你们几个跟我一遍去接。”

果然二门外已停了一辆青布马车,一个老妈妈正带着两个丫头,菖蒲和桂枝,正往下搬东西。

隐冬赶忙上前扶住“妈,不是叫您老人家略等等,儿子把小子们都叫来了,哪里劳动您亲自动手。”

厚朴两人先送香包进去,款冬几个赶忙上前帮忙。

崔妈妈忙道:“这些东西已经老太太、太太并老爷都看过了,叫拿回来给二少爷摆屋里的,这边是银丝寿面,那边是寿桃,还有些绫罗绸缎并几位表小姐送二少爷的礼,小兔崽子,可千万小心,都是些经不得碰的...”

虽然一边的丫头扶着,她还是忍不住上前张罗,一张白胖脸很快热得通红,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崔妈妈的确是个闲不住的,而且掌控力极强。

一时一车的东西俱已抬完,几个小厮才慢慢退了回去,崔妈妈赶快带着两个丫头又回了正屋,口里说道:“东西全拿进去不算,还得咱们摆个样儿出来,好让二少爷晚间回来看了,又喜庆又好看..”

二少爷林超,即使已经进家学四年了,也不过十岁光景,正是喜爱好玩事务的年纪,寻常好的东西,若是没有摆的新奇好看,也是不大爱的。

崔妈妈这点上也很惯着他,一进屋就把几个丫头使唤的团团转:“我记得箱子里里有几个珐琅彩黑寿桃坐盘,还有粉彩寿桃坐盘,再找找,指不定还有金边寿桃的,还是去年老太太赏的,平时用不着,就是这会子能用,配上寿桃好看,二少爷保准喜欢。”

寿面是崔妈妈亲手装的,只见她洗净双手,先将寿面盘成一圈圈的,像塔一样,足足码了十层,寓意十岁之意,然后在顶部插上大红寿字,再罩以鹤、鹿、蝠等圆形的剪纸,边缘是万字不断头的边纹,这些不仅图案皆是活灵活现,而且寓意也是极好的剪纸,早早也就送了一份到大少爷屋里,崔妈妈能在平生堂屹立多年不倒,看来也不是没有两把刷子的。

台阶下正在弯腰打理花草的小丫头不时扫一眼堂屋,一边默默记在心里,然后一个娇柔的女声叫住了她:“玉竹,去拎水来擦地...”

小丫头脆生生的答应了,这才直起身来,自入府以来,即使只是小丫头,饭食上也能吃饱的,她原本有些黝黑的肤色已经养白不少,显得眼角的黑色小痣愈加清晰,只见她快跑几步,口里连声道:“白芷姐姐,你放着罢,我来!”

将近中午,日头明晃晃照在半空中,几个小丫头正提了水准备擦地,只见菖蒲和桂枝一个端了嫩荷叶,一个端了鲜菱角、鲜核桃、鲜藕及香瓜,款款从门外走了进来。

玉竹赶忙道:“姐姐们略等等,先等里面屋里这两位姐姐进去罢..”

众人皆垂手后退,等到二人都进了屋里,才拿出水瓢泼水清洗石板院子,玉竹一边泼水,一边看见桂枝又托了一个大西瓜出来,吩咐湃到后院井水里,那就是冰碗也预备下了,玉竹猜想,二少爷应该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