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居然这般沉得住气,白麒麟终于忍不住眉头轻皱。

像他这种生得好的少年,又家世高贵,自然就带了一股贵气,如今面上功夫又做得好,就连面上露出了少许的不悦,落在林超眼里,也是觉得好看,就像美人,即使痛苦地做捧心状,也只会激起旁人的怜爱之意的。

但一想到上次两人之间的那段剑拔弩张....

再一看到他如今的这副态度,就算用脚指头想,也能知道如今的白麒麟,已经是戴上了一张厚厚的面具,再也不肯把真实的自己给流露出来了。

林超心里只觉得寒毛耸立,只是一瞬间的心思流转,他立刻就提高了警惕,再也没有半分犹豫,一撩袍子,却是躬身行礼。

白麒麟就算性子如今瞧起来,已经是稳重了几分,克他三个月前还依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子弟,所以他虽然没有弹起来,但眼里的惊讶和嘲笑之意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至少,还没有收得那么快。

林超却不以为然,脸面这种东西,能吃还是能喝?就算大丈夫,也有能屈能伸的时候,更何况,他这还不算是大丈夫呢!

林超就道:“当日虽然事从紧急,到底也是得罪了,所以今日特地给您赔个礼,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勿要和我计较,若白少爷实在气不过,如何惩治,承启也绝无二话,就算家父家母知道了,也只有谢过您的。”

林超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瞄白麒麟的神色,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跪下请罪的打算,只要白麒麟的面上,稍微露出那么一丝自得之意.....

提到林家,白麒麟这下终于反应了过来,林超的母亲,乃是出自五姓七家之一的荥阳郑氏,赫赫扬扬传承几百年的大族了,父系林氏一族,如今虽在上京城名声不显,但也是山东有名的大族,其父林康泰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是二品大员,掌管一省军政事务,林超又是嫡出的儿子,也绝不是他这个出身皇后母族的,就能轻易折辱的对象。

白麒麟忙站起来,亲手搀扶起林超来:“承启何必多礼?我难道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紧急?而且细算下来,还是我们白家承了你们林家的情,这个谢,也该由我先来说才是!到底,我也是做兄长的么!”似乎真有把以前不愉快的那篇,轻描淡写之间翻过去的意思。

只是口上虽然这样说,身体就诚实得多了,却是先挺直了腰背,稳稳当当受了这礼,才把林超扶起来,然后,就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了。

林超心里这才略微放心,光看他这一举动,就知道他这副通情达理,也不过是表面功夫,就算掩饰得再好,却是怎么都脱不了以前那层骄纵的底子了,要是换了自己,再怎么也要抢着还一礼,好把这份情还个干干净净的....

只是白麒麟如今不来找他的麻烦,就是千好万好的事了,至于他的谢,林超却是死活都不敢受的,他可还想多活几年呢!

林超就忙道:“到底白少爷心胸宽广,不与我们这等身份的人计较,林超在此,就再谢过了!”就又行了一礼。

白麒麟心里就有些不耐烦了。

他本来接到林超的信,一看到满篇的赔罪道歉之话,立刻就勾起往事,就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的,到底是出身名门世家的公子,白府一大家子人的富贵,倒有五成都用在他身上了,脾气向来就不小,又是一根独苗苗,被骄纵惯了,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只是今非昔比,世态炎凉这八个字,实在已经是深深刻进了他的心里,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背脊上,所以权衡利弊,才再三按捺下了这口气,但他也不是宽宏大量的性子,虽然不至于找机会大大发作林家二子一番,但也的确打的是无视他的主意,只是他又隐约觉得,这林家二子行事,很是大胆,又出乎意料,说不定这番送信,或许还未必就是为了赔罪。

说得直白一点,白家是皇后母族不错,可如今太子新立,外头许多人都是虎视眈眈,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太子的错处,白氏一族都是夹紧了尾巴做人的,谁还敢在外头仗着太子的名号,耀武扬威的?

而且惹谁,都不要能惹上御史台的那群疯子!

远的不说,就且说当时把弹劾的目标从白尚书转移到白太太身上,才由此揭开了大皇子和三皇子储位之争的那位金御史,郑家就敢拍着胸脯表示,这个人,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出自他郑家的授意?谁不晓得郑家几代都是教授出身,桃李满天下?学生门生不计其数,在朝中为官的,亦不在少数,郑家在朝中经营多年,背后还能没有扶持的文官势力?

真发作林超,打林家的脸,虽然是远了些,可这更近的,不是还有郑家么?郑家外祖父母尚在,又有两重亲舅舅,林超如今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呆着呢,若有事,能有不心疼的?能有不出面做主的?所以就算看在郑家的面子上,白麒麟也只能放过这林家二子一马了。

真要换了白少爷以前的性子,他林超还能稳稳当当入京么?几千里水路,谁还没有个一着不慎的时候?

这株江南生的,嫩生生的,尚不足年的文竹,扎根到了北地,还没有被这北风吹得折了腰,倒还真不是这股北风不强劲,而是刚好生在大树底下,挡住了风头而已!

这么浅显的道理,若说林超没有懂,那才真是笑掉人大牙了呢!

所以林超这一封赔罪的信,虽然看起来很合情合理,但根本经不起细想,稍微一推敲,就露出了许多的牵强,故此他也以为,这封信不过是林超的一个借口,实际上是有事相告,要不然,就是有所求。

白麒麟心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细算下来,林超这个质子的身份,可比自己微妙多了!所以他也是有意做得冷淡,摆足了架子,没成想这林超还真的左一个对不住,右一个多包涵,一副战战兢兢、胆小如鼠的的模样,当时在法华寺那股子斩钉截铁的勇气,似乎都已经从他身上抽走了一般。

白麒麟正要板起面孔讽刺他两句,只是话刚转上舌头,就已经被另一股烦躁之意给替代了。

他出身高贵,一向心高气傲,旁人的喜怒哀乐,微妙心思,哪里能入得了他的眼?只是他却也不是不懂,所以虽然迟了些,到底还是反应过来了。

他就又拧了拧眉毛,也说不出话了,如今的林超,和两三月前相比,精神为何沉淀了许多?还能有什么原因,归根到底,不过也就是和自己一样?

白麒麟走后,林超沉默了许久,小脸板的紧紧的,似乎是真下定了决心,立刻站了起来,扬声道:“刘大哥进来吧!”

刘生自然早就回来了,白麒麟在屋里的时候,他就亲身守在门外,白麒麟走后,他就依然守在门外,没有打扰林超的沉思。

他就拱了拱手:“二爷,可要传晚饭?”

林超摇了摇头:“饭倒可以略等等,虽然刘大哥今日在外头奔波了一天,临了了,还是再劳烦件事,也不多,只传句话给大掌柜,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回庄子里了,其他几位掌柜的,也该今晚就来拜拜山头了。”

刘生反射性地一抬头:“二爷,这可快寅时了,又下了雪,就算赶过来,也得夜里了,这就耽搁您休息了,就算事情再急..”他却是已经明白了林超这番行事的用意,所以故意话只说了一半。

林超摇了摇头:“打铁还得趁热啊,不然,大家都回过味儿了,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刘生会意,立刻就先下楼,找大掌柜说话。

这王掌柜不愧是掌管这个客栈迎来送往这么多年,就算听到林超这个十分急促,又处处透露出了古怪的要求,也只是眼睛里闪了一闪,立刻就应了下来。

自然话也说得很好听:“二少爷这话,可真真是太见外了!他是主,我们底下的是仆,本来拜见这事,就算主子不传出话来,也是我们底下人该自己主动来的,只是小的看二爷刚刚在上京城安顿下来,自然要先去拜访亲友,收拾房屋,忙的很,我们身份低微,哪里敢误了主子的事?所以一直不敢去叨扰,故此拖到今天,自然是我们的失礼,这事就包在小的身上,厨房早已备下清淡的菜,还请您服侍二爷先用,城里的路,没有比我更熟的,我立刻打发几个人送信去!”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生竟也是一个破绽都找不出,也只得堆出满脸笑:“那就多谢大叔了!到底我们这初来乍到,哪里比得上您知根知底!只是...饭也略等等吧!这会子也顾...”刘生故意露出一个有些焦急的眼风,却是只有一瞬,就收了回来。

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倒也不是只生的壮而已,却是粗中有细,生了一副玲珑九曲心肠,不过顺口多说了几个字,就似乎也是感觉到了自己是说错了话,忙努力把话圆了回来:“二爷下午睡了一会,略走了困,这会子倒也不饿了,若是要,只会吩咐的,自己家么,不会见外!”虽然前言也搭着后语,到底还是露出了些浅浅的晦涩和强力转折的痕迹。

即使就只有那么一瞬,也是被王大展柜敏锐地收入眼底,虽然是心思浮动,面上却是不动神色,只陪笑:“这是自然!这客栈都是二爷名下的,还不是唯他命是从?”

送走了刘生,王大掌柜忙叫了四个放心的伙计过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才吩咐套车,看大伙计面上有不解之色,才叹了口气:“快些去,不要多说话,若几个展柜的问,更是一句话都不要多交代,谁要是多说半句,我后头也不是问不出来,头一个就是不依的,还有马车外头只套白灯笼,万万不能有我们客栈名号的东西露出来,切记切记!”这般疾言厉色,底下几人都先端正了脸色,才一径去了。

虽然飘雪,路滑难行,但几个大展柜也都不是傻子,这么急匆匆地赶着来传信,指不定是有什么事,所以不过一个时辰,都先后到了客栈门口,一下车,旁的话也没有,倒是彼此都对视了几眼,又都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是头一次见小主子,几个人又都是修炼了几十年的老狐狸,也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一言不发地先后进了门,又被伙计们指引着,一径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