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说罢还真的硬下心肠,抬腿走了。

上京城的十二月,屋外大雪纷飞,滴水成冰,风寒更似刀刮,京郊的温度比城中更低了好些,屋内虽然置了火盆,铺了地毯,但青石地砖上还是很硬,而且还很冷,那种冷,甚至已经透过膝盖,直直侵入了骨髓,甚至进了五脏六腑,玉竹只跪了小半个时辰,就觉得自己膝盖已经开始刺疼了,可她的背依然挺得直直的,眼睛也直瞪瞪地盯着面前地砖上的花纹。

最后是白果进来搀扶起她的,玉竹还不肯:“姐姐虽然心疼我,我却是不敢让姐姐受挂落。”

白果苦笑了一下:“妹妹言重了,没有二爷的吩咐,我如今都是自顾不暇,哪里那么大胆子敢擅专?”语气里却是半是埋怨,半是羡慕。

玉竹就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自己爬了起来,却还是去林超门外磕了个头,才黯然地回了自己屋子。

自第二日起,林超虽还是足不出户,却是频频有大动作,第一件事就是派了刘生方梁等几个,去隔壁几个村里重新丈量土地、核对佃户人口,几个庄头心里都有些发急,忙亲自出来打探消息,结果林超就轻飘飘一句:“头一个庄子就是待下人太宽泛了些,所以才有后来佃户犯上作乱之举。”就把他们打发了。

前些年到底因为离得太远,管照不到,这些庄头都是欺上瞒下惯了,林超作为主人家,新官上任,核算人口、丈量土地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之举,可若是一开始就核算也就罢了,底下众人还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偏偏都接了帐快两个月了,突然才这么大的动作,明显就是被吴庄头气到了,所以迁怒其他人而已,几个庄头自然是又气又心虚,他们虽然敢背后弄鬼,却是不敢诽谤主人的,只得把这笔账统统算到了吴庄头身上。

只不过一众庄头也以为,林超不过只是在庄子里的做些文章,发发气也罢了,后头还是照旧宽厚待人,没成想这厢才在算账,而且还不是虚张声势的那种算账,还真的是连村子里的粮库都给打开,从最底下翻起来,看看麦子的新旧及成色,一一清点库存,按照账册评估历年的亏空,顺便修缮加固道路和村外的院墙,又挨家挨户检查院落和屋顶,实在残破不堪的,也就顺势修补一二。

冬日风雪大作,北风呼啸,除了庄户人家身上的棉衣,盆中的炭火,就还是只有头顶上的屋顶,和厚实的墙壁,才能抵挡得住这寒风刺骨,一番行事下来,自然是引得佃户们交口称赞大老爷仁慈。

几个庄头私下里却都叫苦不迭,只是也意识到这位小主子动了气,是真的,另一方面想要借此机会清算旧账,直接绕过了庄户,自己来收复人心,也是真的,却是再也不敢再小看了。

自一入冬,凡大雪十数日,大雪盈丈,冻死者相继於涂,越往北走,东北一带,雪深寒冷,多地甚至还有人有陷雪死者,故此也多有北人到南方逃难的,一时许多难民涌入上京城,都是拖家带口,衣衫褴褛,面带饥色,京中凡是富户、有公爵的府第,都设了善心粥棚,施粥并发放棉衣木炭米粮基础生存之物。

半夏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家的。

出门了十多天,这孩子明显是累到了,双眼里全都是倦色,只是虽然脸上肉少了些,个子却窜高了些,只是回话的时候,他还是难以舒展眉头:“二爷,当日您把我留在城里,就让我专门等大雪后,才四处在贫民区、墙根张贴招收佃户的告示,只是此举未免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于您的名声不好,何不就干脆拿个几百两银子去粥厂,吩咐他们做善事就罢了,或者亦和其他人一半,设个粥铺也行啊!”

林超摇了摇头:“年年都有来逃难的北人,年年施粥,又有什么用?管得到一时而已,天气冷过了,这波人大部分又返还原籍,少部分分流到通州大兴河北一带,只是等明年冬天,再来一遭罢了,城里人倒想买好名声,只是舍米舍粮,也是治标不治本罢了,根本不是长久之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

半夏若有所悟:“虽说咱们村子里有地,可这批流民成千上百,我们庄子里哪里容得下这么多?真来的人多了,只怕也是人多地少,不够分啊!而且爷也要思虑到,流民中多是北人,行事粗犷,心思简单,大部分人只会放牧,不会种地,和其他佃户也怕是合不起来的。”

林超冷笑一声:“哪里不够?不安分的不是都赶走一批了?而且他们不是不会种地,而是没有地给他们种罢了,再不够就再买地就是,人少地多,这也是南方北方都有的通病了,这个恶果早有一天会爆发的,况且其他几个庄子里,刘大哥带着你妹妹他们也在查账呢,真有什么事,我是再不姑息的,也好叫他们看看,奴大欺主,已经到了何等恶劣的地步!地都是我的,主人家爱怎么安排,他们就只得受着!谁教他们一开始心不好呢?况且就是要这样身强力壮的,我有旁的用途!”

一提到玉竹,半夏忙又跪了下去:“小妹年纪小不懂事,给二爷添麻烦了。小的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林超垂下眼帘,好半晌才慢慢道:“教训二字,也实在是太过了,只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敌友未分,就先行仁慈之心,却是对自己的残忍了。”

半夏头埋得更低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林超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先回房休息。

半夏行过礼转出堂屋,回了自己的房间,许是知道他今日会回来,屋里家具明显都是被擦拭过一番,被褥也整理过了,一看就又厚又软,屋子中央,炭火烧得正旺,只需要一关门,满城的风霜雨雪,皆会被挡在门外。

只是枕头上却放了几张薄纸,半夏立刻就心跳如鼓,他已经明白这是什么了,连拿起卖身契的手指都是颤抖的,屋内烛火很亮,纸上的字,他看得很清楚。

这两张都是卖身契,只是这卖儿鬻女,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就连这卖身契,都是委婉地写作出舍书,头一张就是自己的:“立出舍书。广东陆丰县曲清村人亲父吴庆,今因年岁不能丰熟,并无依靠,口食难肚,将三子吴阿七,年十岁,生于十一月廿二日,申时降生,情愿卖身为奴,交接之后,任凭教训。倘若夜晚山水不测,亦是各从天命。如有亲戚哄(骗)逃拦走失,要亲父寻还归,两边情愿,各无悔,永远存照。当付身价洋十两正。恐后无凭,立此并照。”

半夏本以为自己会泪流满面,至少也会有些触动,可他看完通篇,眼睛也只是干涩了一下,却没有一丝的泪意,他唯一的感受居然是,原来自己原来是姓吴的。

很少有主人家会这样宽厚,不等原家人来赎,就主动先返还卖身契的,一般都是要把卖身契牢牢捏在手上,好拿捏奴才用心办事,虽然对林超来说,手底下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是什么大事,况且他也早就亲口允诺过,会返还二人的卖身契,如今不过是兑现诺言而已,并没有生分的意思。

毕竟两人的卖身契还了又如何?本来就是被卖来的,亲人远在千里之外,孤苦无依,以后还不是只有靠着林超唯命是听?

可拿到自己卖身契的时候,半夏却还是一点开心的情绪也没有,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夜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就赶着去伺候,结果发现他妹子也在门口候着,手上还端着一盅汤,见他来忙腾出手摆了摆,又小声道:“白果姐姐她爹一早就进来问安了。”

半夏倒有点佩服吴庄头了,到底是能屈能伸,心够黑,背后下死手的时候也一点都不心软,但人前脸皮也放得够低,这样的人,怎么怨得他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里屋的吴庄头却正在长篇大论地和林超商议:“二爷,天气实在冷,等天气暖和了再动工吧,还有那些佃户也腾挪的差不多了,还好衙门里还没有封印,文书户籍手续也能及时报上去更新......”

林超却听得漫不经心,手指还一敲一落地在炕桌上打拍子:“这些事吴叔心里有数就成,只是年前这些日子还要劳烦您,等过了年,我这边自会找人还和您交接。”

吴叔心里自然有些不高兴,只是却没有露在面上,拢了拢袖子,又笑:“那敢情好!进城可比在乡下单纯些,这乡里头,一出门就是一层灰,只是二爷这边看好了接手的人,过年也到家里吃杯水酒,底下的佃户们也还认我这张脸,酒桌子上嘛,酒盖了脸,话就好说了!”

林超嘴边溢出一缕笑,却是柔中带刚地顶了回去:“不急,左右听话也是他,不听话也是他,只看他的本事了,怎好让吴叔多操这一层心?”

吴庄头就算有心想刺他一下,不过却顾忌着自己大闺女还在人家屋里,也只能先转移了话头,又说了几句话,自觉氛围比较轻松了,才缓缓道:“今年既然是小老儿在乡下最后一年,还是私心想着一家子齐全,才好些,所以这厢倒要请爷个恩典,将白果接出去吃几天年酒才好!”

终于是说到戏肉上了。

林超和吴庄头过手那么久,如今看战况,却只是打了个平局,可林超手上却也不是没有旁的底牌,远的不说,这白果如今不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呆着么?吴庄头恐怕也是想到了这点,才赶着一早就进来,先是示弱了半天,其实真实目的却是要把人要出去,只是这一去,却多半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返了,毕竟只要出了这屋子的门,现成的借口总能找出一堆的,林超难不成还真和他要人去?

不过林超又哪里会让这么个现成的棋子就如此溜走?

他忙道:“就说我和吴叔是想到了一块去了,就算您不来,我这边也正要打发人出去,我呢,已经和外祖母那边说好了,要去郑府过新年,本来外祖母一直担心我年纪小,弄不清这些庄子上的事,几次三番想派管家过来协助,我次次都回话说接手很顺当,这次进城白果跟着一起去,外祖母就能完全放下心了。”

林超要去郑家过年的事,且不论是真还是借口,可吴庄头也只能当真,毕竟林超都把老主子郑家的名号都搬出来了,多少也带上了些威胁的意味:我是管不住你,可这世上,也总有人能管住你吧9是我给你留些面子,你留个人质在我手上,当主子的才更放心些!况且,奴二代能在第二代小主子身边伺候,本来就是一种恩典了,若不是后台硬或者家里特别争气,这种长脸的事,又怎么轮的到这些人头上?

吴庄头立刻就没有话回了。

只是林超却也是见好就收:“好啦,知道吴叔心疼女儿,等去了外祖母家里过了正日子,要是白果想要回来,我安排个妥当的嬷嬷并几个小丫头,送回来就行了,年后也照常进城来,左右吴叔也要进城,一家人也是在一起的,到时候你们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岂不更好?”

一般少爷小姐屋里的大丫头们,回家的时候身边也会跟着老妈妈和小丫头们伺候,这也是为了昭显主家富贵,待下宽厚:瞧,我们主子跟前的二等丫头,平时都是有三等小丫头伺候呢!也金贵着呢,没有亏待了您的女儿去!另一层用意却也是从旁监督,以防泄露主家秘密,只是这跟着的人,到底还是侧重于前者呢,还是后者呢,吴庄头就不敢再深想了,只是忙点头:“到底二爷想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