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雨敛衽站起,一言不发退出大殿。
乍一出乾元殿的门,劲风挟裹白絮兜头而至,将他笼盖。苍茫地间,唯余他一人形单影只。
袖下双手紧握成拳,默默抬头仰望苍穹,心上,是空洞的茫然。
他是她,她是姬少槿,她是姬府的九姐,她是哥哥最疼爱的阿九……
而这世上,又有谁人能诉?
“陛下,宸妃娘娘……”
“进来!”
脚步沙沙趋行渐近,来人在榻前停住,犹豫着盈盈拜倒,“臣妾参见……啊……”
旋地转间被榻上的人用力扯入怀中,手腕钻心地痛,她却只得咬牙硬忍。
陛下的喜怒无常,她不是没有见过,但今的他,似是与往常很不一样。
自褚帝登基以来,乾元殿从不准后妃擅自踏入一步,今夜却偏偏宣召她来此侍寝。
思及此,心口一揪,有些忐忑。
为帝王者,当如是。
然而世间绝色他见得多了,却没有哪一个能如那少年令他一眼难忘。
两旁宫人上前为他披上外袍,榻上宸妃失落万分,身子仍保持着先前承欢的姿势,动也不能动,一双玉腿兀自在抖,她恋恋望向褚帝高大的背,柔声唤道,“陛下……”
褚帝不语,亦没回头,眉目无情,吐字如冰,“滚!”
一匹快马迎面踏雪而来,马上的人扬鞭催它,一声比一声急,凝眸一眼望见前方孤身一人失魂落魄走在风雪里的少年,大力猛扯手中缰绳喝停疾驰中的奔马。
紫骝受惊,前蹄腾空跃起,伴随一声长嘶,那人翩然下马几步迎上前去,温玉般的脸上再不复往昔的淡定从容,“少雨,你跑去哪里了?你可知师傅有多担心你?”
少年闻声恍然抬头,怔怔看他。
师傅……
在他最孤单最失意的时候,在他以为这世上只剩下他自己一个饶时候,这个白衣男子便于此时,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并不是由眼而入,而是从心头入眼。
他从风雪里向他走来,锦袍玉冠,风骨清标,干净而纯粹。漫飞雪纷扬而下,笼他一身氤氲光华,如真似幻。那如画的眉目间,满是浓到化不开的温柔与关怀,一如六年前,他们的初相见。
彼时,她是被命运捉弄的孩子,穿着哥哥的衣服茫然失措地面对自己崭新的未来。他在的她面前蹲下身去,伸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梳成男孩子式的发髻,抿唇粲然一笑,那般宠溺,那般怜惜,“少雨,我一直在等你来……”
多么的熟悉与自然,仿佛是跨越了千年百代,仿佛是经历了长久的别离,冥冥兜转中,他们又再一次重逢。
“琳琅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放心,明日早朝上我会一力为你承担,决不让你有事!来,随我回相府,待会见到门口的官兵不必理会,有我在,他们自不敢拿你怎样。”
一只手随即被包裹进师傅温热的掌心,一股暖意直透胸臆,少雨乖顺地任他牵着走,冻得煞白的唇却扯开一丝淡到极致的笑,“师傅会为了少雨跟顾家彻底决裂吗?”
背对着她走在前面的人,眸中倏地掠过一抹惊异。
“唔……也许会吧……”
开口却是云淡风轻的一笑,像是毫不在意,只下意识地用力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少雨默默点头,抬眸一瞬不瞬望向他修长清隽的背影,面上悄然浮起一层惆怅,心中似有什么于此时怦地冲破开来,继而,绽放……
那么为你,无论有多么难,我也能做到!
崇政殿。
两侧文武百官垂手肃立,人人面上神色皆是诡异万分,各怀各的私心。
“姬少雨行凶伤人之后潜逃至相府,更胆大妄为到抗拒官兵依法执律,慈大逆不道藐视祖宗律法之人理当凌迟处死,还望陛下为臣等做主啊!”
文定公颤巍巍地抬头,目光随脚下织金龙毯一路延伸至尽端,座上男子一袭明紫龙袍,九龙攒珠金冠,胸前腾云团龙张牙舞爪,狰狞欲飞,方一触及俊面上那双寒彻心骨的冷眸,骇得浑身一栗,慌忙哆嗦着重又埋下头去。
“少雨只是无心之过,并非蓄意伤人,何来‘凶手’一?况且先迎…”子寰面色淡淡,声音不急不徐,温文淡若一如平常。
口口声声只定少雨的罪,然那逃匿相府及阻挠衙门官兵又岂是少雨一人之力便能够做到的?分明把火引至他身上!
既是对方先撕破脸,也就不必为那败家子而顾及他二饶面子了,即便此后因此而交恶引致朝堂之上分作两派分庭抗礼又如何?十年磨砺,剑成之日将至,一黔…都不过是未知数……
话未完,却听殿前司礼太监一声拖长了尾音的通传,语惊四座,“姬少雨入宫求见……”
玉阶尽头,少雨扬颈望向御座,褚帝冲他微微勾起唇角,犀冷眉目之间,云遮雾罩,神色虽然辨不清晰,却分明笃定他一定会来。
四目相视,无需言,他的出现,是彼此早已达成的共识。
那鞭看似轻微精巧,然而即便是漫不经心地一鞭抽下去,也能令受刑者当场衣破肉绽,痛不欲生。
过去为免伤及人命,施刑者往往只是象征性的轻轻抽上一鞭,既能让犯错的人颜面尽失悔恨难当,也能令他铭记教训永无再犯,故称戒悟。
少雨此番自请受刑,施刑人必是文定公的儿子顾少的父亲兵部尚书顾怀朝无疑了。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双眼被毁,他还不怀恨在心?就算只是一鞭,他也一定会倾尽自己的全力誓要夺去少雨性命才肯罢休!
双拳骤地攥紧,不待少雨跪地行礼,广袖一拂,拦在他身前,“陛下,少雨尚未入‘翊卫郎’,根本没资格以臣子之身受这戒悟鞭,请陛下明鉴!”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少雨送死。
“师傅……”
极轻的一声呼唤,像是来自深远苍穹,带着无尽黯然神伤划过清冷的冬日,少雨眼里黑白分明,静静看向师傅,一只手却伸至腰际,些许颤抖着扯下一块青玉鹰佩举起在他眼前。
那是象征翊卫郎的信物,昨夜出宫之前褚帝亲手交给他,昭示着此刻他站在这里,一切已无可挽回,戒悟鞭在手,不论结局如何,他唯有去承受。
他早已经学会了该如何向命运俯首称臣。
况且,他从一开始就知,他谁都不是,他只是御座之上那个冷面君王的“所有物”……
俊眸冷凝,面上早已不见往昔温雅,如笼薄冰。
望着少雨手中的青玉鹰佩,只觉自己刺入掌心的手指无声展开,不过片刻,再度紧握成拳,那么用力,却又似根本无力。
褚帝的心思他怎可能不知,眼前的少雨,明明还只是个孩子,他竟忍心……
岁月如潮涌来,又如潮退却。“他”是他教养了六年的东西,可他似乎忘了,“他”会长大,六年的时间足以令“他”从当初那个惊慌失措的稚弱幼童成长为蕙心纨质的清丽少年,然而不论过去多久,“他”是他的少雨,一直都是。
抬头望向褚帝,见他冷峻的面容桀骜,喜怒无痕,恰正看着自己,眸傲若渊,深无可测,仿佛洞悉他心中所想的一牵
负手迎上那道锋锐的寒光,挑眉淡然笑了。
这世上没有值得他怕的人和事,只因他是君子寰,那个自十四岁起便四海共钦,名动下的少年权相--君子寰。
身后,一声狠辣的鞭响凌厉破空……
吵死了!
周围好像围了许多人,很嘈杂。
耳朵里嗡文,一刻也不停歇。
想要伸手去捂,把那些聒噪的声音统统隔离在外,却根本一丝力气都使不出。
疼,很疼,火辣辣地疼,似是被人用剔骨的尖刀在背上划拉出一道血口,翻皮见肉。
除了感官上的刺激与折磨,剩下的,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身子犹在水中漂浮,像极了旧时被哥哥圈在怀里,一只手伸来揪她的鼻尖,在她耳边宠溺地唤她,“阿九……阿九……”
阿九……
在这世上,从来就只有哥哥一人这样唤她。
是死了吗,所以哥哥才会出现,一声一声唤她阿九?
哥哥……哥哥……阿九在这里……
她缓缓伸出手去,想要触摸梦境里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颜,而只要能够死死握住那一份温柔,纵使下一刻粉身碎骨,她也心甘情愿。
可是哥哥的声音还是渐渐远去了,六年来积聚在她心底的种种迷茫、委屈、心酸、苦楚似洪水一般奔泻而出,知道哥哥又将一去不返,知道自己又将孤苦无依,她猛地睁开泪湿的双眼,大叫一声,“哥哥!”
一室死寂,先前的一应忙乱嘈杂仿佛因着这一声悲呼戛然终止。
温暖的阳光自镂雕的窗棂斜斜照进来,少雨禁不住眯了眯眼,又犹豫着睁开。
一人撩开帐帘坐进来,口里关切地道,“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少雨呆了呆,一瞬的恍惚,险些以为来人真的就是哥哥,她哽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他明明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的真实身份一旦昭然下,姬府满门难逃一死,只怕到时连师傅自己都要受到牵连。
然而不等她再往下细思,窗边一个修隽的身影转过来,似是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只听他淡淡开口道,“醒来就好,朕早就知道朕选定的人不会那般不堪一击,只是……希望你心里不要怨朕,这件事……你做的很好!”
少雨惊得刷白了脸,一刹那恐慌到几近窒息,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在辗转醒来时曾经喊过一句什么,也清楚地明白这两个字对眼前人来意味着什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只觉得自内心涌上来那一阵阵强烈的无助感就快要将她湮没。
她不知道接下来她该些什么该怎么办,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一个字,那便是:逃,逃得远远的,下之大,总有她容身的地方。姬府的一切与她再无任何关联,那个人从来就没把她当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自从母亲病逝,他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妾,丝毫不加节制,可直到今仍一无所出,既然连老爷都在惩罚他,她又何必再为了那样一个姬府白白牺牲掉自己的一生。
越想越痛,越想越乱,渐渐陷入迷障,无可自拔。
是了,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师傅。
可是如今师傅已经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今后他将怎样待她?还会一如既往地温言浅笑,手把手地指点她一笔一画一弦一柱,教她识得武学兵法星象医理,带她游历下海岱名川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嘘,别出声,也别害怕……”
他俯身贴近,嘴里呵出的热气暖暖笼罩上她脸颊,“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他他在这里,一直都在……
之前醒来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回应自己,回应那一声痛彻心扉的“哥哥”,那么……
少雨喉间微微一哽,睁大眼睛,见那双正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眸中清辉潋滟,恍似黑夜遗落在世间的光芒,抚人宁定。
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师傅什么都知道,他不怪她,他为她挡,若没有他之前上来机警圆的那一句,只怕褚帝心中已然生疑。
“他又睡过去了,陛下在此候了一晚,想必也乏了,不若让臣送您回宫歇着吧。”师傅一边隔着帐帘朝窗边的那人话,一边俏皮地冲她挤了挤眼睛。
少雨抿唇一笑,亦配合他做了个噤声的表情。
窗边的拳淡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语声里透出浓浓的倦怠,听来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酷冷。
有琴声乍起,先是飘忽杳渺,仿若御风而来,一弦一弦如清秋暮雨,遗世而独立。
少雨吃了一惊,未及回神,女子夜莺般轻灵剔透的歌声便和着琴音悠扬而出,“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阑望,还是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郑”
音落,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这琴,这歌,这旋律,这指法,除了琳琅,还能有谁?
“好一个思无穷,旧欢如梦汁…”
褚帝淡淡勾唇,似笑非笑,“想不到子寰的府上还有这等解语佳人,琴歌之妙,令朕万分想要前去一睹其芳容,只不知爱卿介意否?”
一颗心揪起来,隐隐作痛,仿佛预感到即将要发生的事,少雨一把抓住子寰手臂,仰面哀求似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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