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疾不徐,马车里的人,自然不知道在他们离开后的谈话,和来自背后的视线。
只是言笙敏锐地觉察到了今日的秦涩有些不同,似乎恹恹地,有些疲惫,抱着毛毯子金尊玉贵的模样,好看的眉眼微拢,也不看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清冷疏离的模样,像,某种高冷的猫科动物。
言笙就着马车里温着的茶,倒了一杯给他,只以为他是宿醉未醒。
秦涩接过茶杯的时候倒是看了她一眼,只是这一眼又颇为奇怪,五味杂陈,复杂地饶是两世为人,也没读懂其中的意思。
秦涩捧着茶杯,也不喝,只握着暖手,他还是阖着眉眼,日光中的肌肤透着好看的冷白色,今日的他也是一袭白色长袍,只在袖口和领口的地方用一些金线绣了繁复的图文,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
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矜贵而神秘,又带着点危险。
像某种古堡里不为人见的神秘贵族,晃着琉璃杯、喝着葡萄酒,或者……某种葡萄酒一样美丽的液体。
察觉到言笙的视线,他却仍旧不动声色,只盯着茶杯漫不经心地,“算上昨日,倒是见了你两位师兄了。这是拜了哪个山头的师父?”
他的模样,太过于漫不经心,看起来真的像是闲话家常般,可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因着用力,微微泛了白。
言笙倒是没有多想,毕竟,如他所说,他都已经见过安歌和煦渡了,再知道个九衾也不足为奇,何况,她的潜意识里,从未觉得这仨有什么神秘的地方,闻言,也只是抱着膝盖躲在马车里,支着脑袋应着,“隆阳后山上,不是有个白云寺么,就在那。”
秦涩一愣,寺庙?难怪说是和尚……
只是,一个和尚庙的老和尚,收了三徒弟,其中还有一个女徒儿?结果教出来一个不像神医的神医、一个不像和尚的和尚……那……
“都教你些什么了?”还是不甚在意的口气,似乎只是觉得有趣一般,连眼神都没落在言笙身上,看着纱窗里透进来的光线,仿若出神,心中却已然有了计较,怕是……那浑厚充沛的内力。
言笙这次却没说,只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资质差得很,九衾说我脑子不好,学多了也不记,是以,也就是隔三差五上去做个饭洗个衣罢了。”
资质差、脑子不好……这少女若无其事说着自我贬低的话,坦然得很,并无半分失落。甚至,说话的时候,眉眼都是弯弯的,看得出来,她其实很喜欢白云寺里的生活。
因为,并不会有人嘲笑她吧。
可……
昨日安歌说的话却犹言在耳。
他说,这丫头自小惊才绝艳,他说,她对习武一道没有半分兴趣,他说,她要保护一个人,他说,因为那个人跟她一样,寂寞。
心脏处隐隐的痛,那一块地方,似乎再无痊愈的可能。
有些沉默,平日里纵使他说得多一些,今日却恹恹地提不起劲,总觉得心头沉甸甸压着什么,于是沉默许多,言笙本也不是爱说话的人,这会儿并未觉得不适,只靠着马车在阳光下昏昏欲睡着,她终究是伤了,彼时更是失了好多血,这几日便总有些畏冷嗜睡,没一会儿,就在被日头晒得暖融融的马车里睡着了。
秦涩见她睡着,歪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模样,搁了手中已经凉了的杯子,将她揽过来靠着自己,好让她睡得更舒服间,马车内,都是秦涩身上熟悉的微凉桃花香,令她戒备心本能地下降,纵使被人揽着也没有醒来,反而像是撒娇一般嘤咛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睡得更沉了。
秦涩看着这丫头未施粉黛的脸,巴掌大的脸,这些日子来越发的毫不伪装,就如那日见到她沐泽的模样,清汤素面,淡到极致,也雅到了极致,像是生长在皮相里、镌刻在骨血里的雅,旁人学不来。
不是绝美的皮相,可因着这份雅,多了些独有的味道。
他伸手去触碰,触碰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握着刀枪剑戟不动如山的手,此刻连指尖都微微颤抖,手握天下至宝而色不变的男人,此刻却小心翼翼地连呼吸都在紧张。
他敛了呼吸,缓缓地、缓缓地、仿若慢动作一般地低头,将自己凉薄的唇映上她光洁美好的额,虔诚地像是三拜九叩着朝奉的圣教徒。
她说,都寂寞。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听到安歌转述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的震颤,仿若巨大海啸之后的天地翻覆,一瞬间,平地起高山、高山成沧海。
微咸的海水充满了自己的整个胸膛,而他自己,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了那根浮木……
寂寞啊。
原以为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却是这世间,第一个读懂了多少人趋之若鹜的富贵之后的寂寞。
“笙笙……”他的唇,映在她的额上,宛若梦呓般的呢喃,呼唤着她的名字,像是呼唤心底最深处的信仰。他没有信仰,也从不相信神明,若是这九天之上真的举头有神明,那他自己,一定是被神明抛弃的那一个。
他曾如此想。
如今却觉得,终究是上天眷顾,让他在那个深夜的墙角下,遇到了这个丫头,遇到了……他的神明。
他呢喃的呼吸温热,喷洒在她的额头上,微微的痒,她有些不舒服的皱着眉,偏了头地躲,模样娇憨又可爱,一十四岁的少女,本就有些过分地瘦小,这次腿伤,更是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许多。
他有些自责地想,这些日子总要将她养胖些才好。
马车缓缓停下,王府到了,他轻拍怀里的丫头,轻唤,“笙笙,笙笙,到家了。”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称呼这个华丽的府邸为,“家”。
怀里少女缓缓睁眼,带着倦意的眼神湿漉漉的,还有些迷糊。
他揉了揉她的发,笑,“到家了。”
一笑,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