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赦领着家中大大小小的孩子逛灯市,不多时大大小小的花灯便举了一长串。又逛了一阵子,有些累了,预备随意寻个地方歇歇脚。乃比着各自手中的灯,唯小叶子那盏琉璃灯最精致,又有迎春手中一盏绘着迎春花儿的走马灯,颇为有趣,众都赞。唯探春瞧了她一眼,抿嘴儿不说话。

忽听边上一个尖声骂道:“这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的娼妇,猴儿j□j的下贱蹄子!姑奶奶一眨眼倒想占姑奶奶的地盘子,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可占得起占不起!”

这群公子小姐何曾见过这般泼妇,都好奇的瞧过去。

只见一个十六七的姑娘挽着个大篮子,篮子里装着些脂粉、头花、各色小物,长得本有几分清俊,如今急了,横眉竖目的,正立那街口骂另一个卖瓜子儿小零嘴的姑娘。

另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妇也挽着个小些的篮子一旁劝:“算了,让给她便是,方才是不曾站稳了,怨不得家……”又面红耳赤,似羞惭万分。

那骂的回头道:“说得轻巧,让给她去哪里寻这个地盘子!咱们喝西北风不成?”转过去又骂那卖瓜子儿的,口中一串串污言秽语淌水般滚出来。

贾赦一看,好教材。故意候着宝玉走近了,乃长叹一口气:“小女可怜。”

宝玉很是怕他,忍了忍,终道:“好好一个女孩子,这般……”他倒说不下去了。

贾赦看了他一眼。“看那骂的姑娘可是颗宝珠?她是未出阁打扮,还不曾失去光彩变成死珠子。”

宝玉磨叽了一会子,叹道:“倒是她母亲还有光彩些。”

贾赦点头:“能看出这一条,贾宝玉,还有救。”乃向众道,“听闻宝玉曾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便失去光彩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成鱼眼睛了。这话没错。因姑娘家有父母护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自然是宝珠了。嫁后,有柴米油盐要算计、有亲戚妯娌要往来、便憔悴无光了。待她有了孩子,须得事事为孩子打算,难免做些损利已之事。故此变成鱼眼睛了。”

宝玉先道:“何苦损利己,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不好么?”

贾赦因笑道:“昨日同们说的狮子王。那小狮子的娘不抓小羚羊来吃、便没有食物喂小狮子,小狮子要饿死岂不可怜?”

宝玉哑然。

“若是后头有一头狮子追来了,眼看要追上一头小羚羊,偏那小羚羊的母亲撞翻了另一头小羚羊。故此她的孩子没事了,另一头小羚羊让狮子叼走了。这母羊可是做的不对?是母羊的不是、是小羊的不是、是狮子的不是?”

众都不说话了。这般对也不是、不对也不是。

贾赦道:“们莫叹。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世道本如此。就拿这卖脂粉的姑娘来说,她本同们一般大的,若非生活所迫,何苦大过节的卖脂粉、不买花灯?想是她家中等米下锅呢。她不泼辣如何使得?年纪又小,母亲无能,她若再软弱些岂不干等着让欺负死?她那地盘子想是早早来占的,怕是晚饭都不曾好生用过。她占了好地盘子原是天经地义的。那来迟的收拾妥当了再来,自然没好地盘子了。况她若良善些将地盘子让予家,她的生意自然受损,生意受损则进项少,只怕家中无以继日了。故此,于们眼中此女粗俗不堪,看她实可怜。宝玉说,她母亲虽是嫁了,倒还有些光彩。那本该是她女儿的光彩。她既不肯使自己没了光彩,只得她女儿小小年纪便没了光彩了。”

言罢望宝玉道:“和这些姐妹们都光彩万分,乃因家中长辈早磨去自己的光彩替们担着外头,们才有的。不然们早一个个同她一般无二了。”孩子是需要让他们知道父母的牺牲、让他们学会感恩的。

贾赦又叹道:“其实,母羊对小羊最好的,便是教他如何奔得快些稳些,如此她的小羊便不会被狮子追上、亦不会让旁的母羊一撞便倒下。”

“只怨父亲日日\逼读书,殊不知他固然有愿光宗耀祖之意、他面上有光,然若连个功名都没有,有一日他去了,这世间豪强地痞皆可欺,如何有安生日子过?真当不犯、便不会来犯么?那撞倒旁家小羊的母羊多了去了。难不成日后也要的儿女早早成了这卖脂粉姑娘一般?”

又向探春道:“怨姨娘粗俗不堪、丢尽的颜面。且等着。有一日出阁了,若是夫家待不好,唯有她会上门去撒泼大闹,家太太屁都不会放一个。”

宝玉探春皆低头无语,心中翻腾如滚水。

旁尚可,唯贾琏已接了小叶子怀内,听他父亲说“家中长辈早磨去自己的光彩”一语,又想起王子腾道“家老爷亲口说,琏儿是他的眼珠子”,不觉潸然。又恐看见,忙拿小叶子的小胳膊擦了。小叶子倒乖觉,伸小爪子替她父亲抹了抹眼角,引得贾琏眼圈儿又红了,把女儿怀中紧了紧。王熙凤自然看见了,只装没看见。

将这些的神情尽皆收眼里,贾赦心中点头,差不多了。随即话锋一转:“宝玉环儿琮儿们三个,过些日子与出去打小工去,让们摔打摔打,知道些世道。告状无用、哭闹无用,只告诉们一声罢。”言罢领头朝前大步走了。

黛玉先跟上,其他亦跟着走,下围成一个圈儿后头兜着。唯贾兰边小跑边喊:“伯祖父,呢呢!也要去!”

贾赦笑道:“且满了八岁再说。”

年节既过,这一日集巧堂开张大吉,有各色新顽器若干。每件顽器盒子上都刻着小小的“集巧堂”篆字,上头有斜斜的一个圆勾。(参看耐克商标)盒子里头也有一张竹纸,上头讲明此物如何顽法。又有旁边摆着的小签子,写明了是什么做的、多少价钱,一目了然。时都觉有趣,来往络绎不绝。

姜武的太太邹氏也去转了一圈,回来对姜武盛赞那铺子不凡,又商议道:“年前贾大托替他留心他家二姑娘的大事呢。”

姜武一皱眉:“迎春才几岁。”那丫头可是赢了他的,不能随便阿猫阿狗的便许了。

邹氏笑道:“今年便要及笄了。难不成想留给昀儿?”

姜武眼前一亮:“昀儿等不得了,还有昭儿呢。昭儿转过年来十七了,岂不正好?”

邹氏摇头道:“迎春是好孩子,品格也好,只是太软和了些,做宗妇只怕压不住。倒有个好选。”

姜武忙问是谁。

邹氏道:“看莫瑜如何?”

姜武击掌道:“果然好!他两个倒是天生一对儿!”乃大笑。

原来莫瑜便是姜武之父姜大学士之关门弟子,年方二十一,是个一心做学问的,又爱棋如痴。当日迎春扮了贾琏集巧堂看围棋子儿,莫瑜还看上了她那副,求着让给他。本来早该说亲了,因他家中祖父祖母先后去了,孝中耽搁了足有五年,今年敲满孝。

邹氏笑道:“既也看着好,不如明日说与贾大听。”

姜武笑应了,次日果然说与贾赦。贾赦听了姓莫,居然先想起《西游记》中夫家姓贾娘家姓莫的黎山老母来,笑了一阵子。后才明白他说的是那日争棋子的那小师弟,愈发觉得有趣。乃细问莫家情形。

原来莫瑜之父为昌龄郡马莫鲲,琴棋书画无一不能,于文士中颇负盛名。家有长兄担当家业,长姐已嫁,下无小姑子小叔子,口简单。昌龄郡主端庄大方,如今待长媳亦极好。莫瑜平日里性情温和,唯有于棋道上痴迷的很。偏迎春也是个爱棋的,两个正好有共同语言。唯有一处不好,就是年纪大了些,贾赦本想多留迎春两年,如此便留不得了。

贾赦琢磨来琢磨去,倒是同迎春量身定做一般。欢喜异常,谢了姜武,又许了他一套集巧堂精装扑克牌,回家寻迎春去了。

见了闺女,贾赦虽有万分舍不得,偏这个时代女孩子都是这个年龄出嫁,也只得一五一十都告诉她。

迎春听见与她说家,满面绯红低头不语。后听到姓莫,稍稍怔了怔。又说是争棋子那,也没有什么激动或有趣的表情。最后只低低的来了一句:“全凭父亲做主。”

贾赦是哪个时代来的?还能看不出来?脑门子上都能看见明火了,心说哪只狼崽子趁爷没留神将爷宝贝闺女的心给叼了,爷非揍一顿不可。

乃定定的瞧着她。

迎春低头等了半日,没听见对面有动静,抬起头来,正对着她父亲一双什么都知道的眼睛,忙又低下去。

贾赦叹道:“说吧,看上谁了。”

迎春不敢则一声。

“说于听,去打探打探,是个什么、什么家。不说,直接将定了莫家。”

迎春愈发羞怯,无奈,只得说了。

原来那日同彭楷斗了一局台球后,回去总想着他那些击球的模样,翻腾了一宿。次日看灯,迎春本拉着探春一道看着,忽然手中被塞了一物,低头一瞧,正是那盏迎春花儿的走马灯,又见彭楷于不远处朝她眨眼睛,“滋溜”便不见了。迎春也不敢声张,只攥了灯无事般走了。此外再无见面、书信或关联。

贾赦心说,这些足矣。

登时头大如斗。

他是知道彭家的。兄弟六个,姐妹四个,满门武将,彭楷最小。别的不说,光是五个嫂子四个大姑子就够呛了。彭太太乃将门虎女,威风的很,家中说一不二。另有家境稍清贫些,这倒无所谓,大不了自己多陪嫁些就是。

只是迎春可不光是会打台球而已,她终究习文多年,那武将家里如何适应?两口子过日子并非顽儿,有许多东西要沟通的。贾赦还是刘洋的时候见过好几对文科女理工男夫妻过得鸡同鸭讲的。况又有自己同邢夫的眼前例子。他俩个都试着努力过,偏一个三兆赫兹以上,一个三千赫兹以下,脑电波搭不上频段。

贾赦只将这些全细细说与迎春听了,见她只低头搓裙角儿,乃长叹一声,说:“且多想想。这性子,光是莫家口简单这一条便强了彭家许多去。”

贾赦反复思忖了数日,终无头绪,只道闺女果然是来讨债的。

这日信步游街,不觉到了上元节黛玉赢花灯的书铺门口,随意进去,依着惯常寻了寻有无新到棋谱。

果然看到一本,面相不错——其实贾赦并不懂这个。遂伸手去取,不料另一只手也伸过去。贾赦反应敏捷,胳膊又比家长,“嗖”的先抢了下来,正欲说几句欠扁的话发泄郁闷,就听那“啊”了一声:“又是!”

回头一看,贾赦乐了。可不就是猜谜被黛玉截了胡的那位么?心情忽然好起来,笑道:“先到先得!”乐颠颠捏着书结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