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吧文学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残月蔷影 > 第三十章 白花落 上

藕花香染醉檐牙,仙雾白绕熏书头。

被分配到了清来阁最大却也是最安静的待客院--荷香--赵酴未漠然地站立在植满翠花青草的景观旁,注视着由一大堆白石砌成的碧池塘。

他苍白的手中还持着一卷书,墨香点染,萦绕在他的手指尖。他已经换了一袭白衣,白衣上缀着一朵红花。红得娇柔,红得灿烂,就如在漫天风雪的世界,挣扎着抬头展笑。

赵酴未鲜少穿白衣,他不喜欢墨抑一片天的黑色,也不喜欢冰天雪地无可奈的纯白。他穿黑衣只是因为总觉得一身黑的肃穆可以让他自己也严肃起来,而这一身白,只会让他在慵懒上更加慵懒。

但他,现在并不想严肃起来,严肃这东西,只会让他逼迫自己去思考更多的东西。他现在,心有些累,不由得放空了自己。放空得,让他连简单的问题都懒得思索,譬如--为何清来阁上的莲花在这个不到六月的时节悉数绽开?

内心空空然,无景,无物,无人。在这清来阁的清净院内,任凭黑发在清风中飘动,而他,不知自己站立了多久。

“啪啦”,书页被风卷得翻过了数十页,赵酴未抬手看了两眼。他的长袖袍滑落,正露出了白皙的手臂。

不论习武多久都是这样,不论吃了多少也还是这样,晒不黑的手臂,长不壮的身体。临行时列完计划,穆先生说,这件事后,是否想要自己闯荡江湖,他再也不管。

这件事情,究竟是什么样事情……

赵酴未叹息,侧身而坐,风吹得他手发凉。

不远处的凉亭,墨色檐下檀香悠。凉亭淹没在花海中,不冰不凉。从凉亭中斜望过去,正好可以看到赵酴未的侧身。

薛小姑娘绒绒粉衣装,发髻高绾。一颗黄得璀璨的珠石在墨如鸦羽的发间闪光,斜斜的流苏从她额上垂下,正衬出她的娇柔丽态。

她远望着赵酴未相隔甚远的发呆姿态,自己也跟着惆怅起来。她心思单纯,不知今日来时那清来阁长老所行所说是何意,但看陈蕃与赵哥哥的形态,她知道此事不简单,故而也心里焦虑了起来。

小姑娘毕竟是小姑娘,这么一焦虑,内心恍然出害怕。她不敢同赵哥哥诉苦,也不敢去问陈蕃。自从谈完话,被盈盈笑脸亨长老带到这院子安顿下来后,那两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是很好。薛月洺不去烦扰他们,只怕她那一句,让两位烦上加烦。

关于那个计划,薛月洺懂得不是甚多,只是临行前一月,父亲亲自与她长叹过。其中细节问题,她所问,父亲总是避而不答。

“清来阁有大难。”记忆中夹杂着杂乱药草香味的薛氏草庐,薛礼霜叼着跟药草一屁股坐在药草堆上,面色凝重。

鲜少见到父亲严肃脸色,小姑娘噗嗤笑:“爹爹说的,是夺剑之难?”刚过冬的山顶,天气还是凉。她那时身着的厚衣装,脸颊冻得通红。

“是,亦或不是……”薛礼霜皱紧眉梢,“不是剑,是与剑相关的东西。”

“那是?”与剑相关的东西有许多,小姑娘不懂。

“那东西,一旦出世,必定会引发江湖上的腥风血雨。而这边,我不好脱身,只好让你,陈蕃还有赵小公子去了。”薛礼霜燃火点了嘴了那根叼着的黄草根,“你要记住,清来阁中有与我一同谋划此计划的人,也有一心想要破坏我们计划的人。他们或知道些什么或密谋些什么,所以,月洺,千万不要被他们迷惑。小月洺,你只要记住,不论好人坏人,一概不要多作思考。你,只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就行了。”

“跟着心?”小姑娘捂住胸口。小时候父亲就夸她能用感觉分辨人之好坏,但是没了父亲出门在外,这样随心而走会不会太冒险了。

瞧出了小姑娘的紧张,薛礼霜呵呵笑道:“其实,我不是需要你做太多事情。该做的事情穆正良已经跟赵小公子好好说了。月洺,你只要好好跟在赵公子身边,保护好他便行了。”

“就这么简单?”小姑娘蹭起身子,想想,又软了下去。赵哥哥武技这么高强,怎么又需要她的保护。

“自信一点。”薛礼霜拍拍她的头。

黄药草堆中难得地露出一点青色,薛小姑娘好奇地用手指着欲要去抓。薛礼霜见着她这萌态笑得暖呼呼。

“月洺你怕吗?”

“嗯?”

薛礼霜垂下眸:“这些年来的混沌,江湖上的人早已把这一行视为平常。他们中,太过相信与依赖清来阁,以至于从未想过,哪一日,清来阁,甚至是江南的各大有势力的大家覆灭后,这天下会怎般。”

“爹爹。”月洺不安抬头。

“月洺,此行关键,我不便与你多说。但,你一个小姑娘,在懵懂中肩负着天下大任。害怕吗?”

薛礼霜的眸中透出无限哀伤。薛月洺圆溜溜的眸子望着,只觉得天际苍凉,千帆无情而过,一去不回。

父亲有许多心伤事,他一次不说,一次不提,可月洺能感受到。那种期盼后徒声无灸凉的感觉,就如在群山中寻找一归宿,日日夜夜,不停不息,却还是在充盈后,扩出一片颓然。

“哼,爹爹你是小瞧我?”薛月洺跳了起来,指着父亲的鼻尖大闹,“我告诉你,我可是不怕,当,当然是不怕了。”

“好,不怕,不怕。”薛礼霜喜笑颜开。

天际抹过一道红晕的夕阳,整个清来阁被红霞染羞。从回忆中扯出时,小姑娘一双大眼巴巴地眨着。怎么不怕,她甚至现在开始就害怕了。

那个亨长老给她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越回味,便越是恐惧。初来清来阁时,还未上踏浪,薛小姑娘就和老人对望过一次。

苍老却还精神的黑眸,黑得若藏龙深渊,若隐剑幽穴,暗藏心机,深谋远虑,蓄势待发。小姑娘退却,她知道此人不简单,不止是外表看上去那么和睦的样子。她害怕他。

可是,那个长老,看上去又像是一个好人。

薛月洺的衣袖又被双手抓地褶皱了起来,她埋下头,艰难地呼气,脸上泛着夕阳的霞光。

手臂处有几下震动,想来是有人在椅她的手臂。她抬头,正对上他如水淡然的面庞。

“小姐?”陈蕃收回手,“累了吗?”

“不,我不。”月洺摇头。

陈蕃不信:“这里是山上,即使是快到夏季,外面也是颇冷的。你别一时大意,又中了风寒,到时候,别指望有人来照顾你。”

“我……”小姑娘看着陈蕃那张平淡的脸,又一次说不出话。她连忙转头,看向初望的方向。繁华尽绽,雏鸟新啼。景物还同刚才,只是,当中少了个白衣缀红花的男子。

转回头,小姑娘揉揉脑袋问:“赵哥哥呢?”

“陆家主寻他,他便去了。”

“是吗?”薛小姑娘站起身来,“刚刚有弟子来报,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并无。”叠得工整的外衣就搁在小姑娘趴着睡的青玉桌上,陈蕃轻拿起递到小姑娘眼前,“在外,你还是添件衣裳吧。”

眸中闪过诧然,小姑娘接过衣裳,披在肩上。那是流云图案的衣袍,海棠花般的色彩,是母亲的嫁妆。月洺没有见过母亲的模样,父亲便将这衣袍赠予她。父亲说,看见它你就能想象出母亲的模样。

模样?小姑娘思索了百次,千次,不知怎么可以平空地幻想出一女子的模样。

“对了月洺。”陈蕃又在唤她。

小姑娘最近老是发神,熟悉的声音这么一唤,她又是恍然了一声出来:“啊?”

“啊什么啊?”陈蕃一脸嫌弃,看出来小姑娘的神思又游走了。

“不是,我……”小姑娘摇摇手,“你刚刚叫我什么?”

“我叫你……我……”陈蕃愣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那是在自己心中想了千遍万遍的名字,他一直都埋在心底。开口不提,闭口不想。他一直唤她小姐,却总是在开口前踌躇一阵。

“自是唤你月洺了。”陈蕃严肃脸,“算上来,我也比你年长,这么唤怎么了?”

眼见着陈蕃刚刚难得有表情变化的脸庞又变成了木头,薛小姑娘忍俊不禁:“不不不,没什么。”

陈蕃瞥来一眼,脸颊微微红了。但正好这是个有大红夕阳的天,别人看见后,都可以将那红晕视为夕阳衬出的,而不是发现他害羞了。

小姑娘望着池塘处鸟啼碧波静的景色,满意带笑。被陈蕃这么一打扰,她不去想那亨长老之事,心情一下舒畅了许多。

“我说,陈蕃,要是你不介意,你以后也可以这么唤我。”薛小姑娘低声开口道。

陈蕃装作耳朵不好:“什么?”

“我说!”陈蕃有着这么强的洞察能力,怎么会听不见她说的话。薛月洺叉腰回头来,闷闷又要生气。

风过发髻,吹地月洺额前的流苏中分开来。小姑娘小嘴微翘,还未开口,目光就已经骤然怔住。

蜻蜓点水般,温和的温度在额间停留瞬间,马上离开。